暮春的风裹着书院后墙的槐花香,轻轻掀动孟霈霈垂在肩侧的银纹面纱。
那面纱是半遮面的样式,银线绣的缠枝莲从鬓角绕到下颌,恰好遮住她左脸颊一道浅淡的疤痕——那是幼时学画不慎被墨砚划伤的,母亲楼弦音怕她被人指点,便亲手绣了这面纱,指尖拈着丝线时总说:“霈儿的疤是墨染的,该配这样雅致的东西,才不叫旁人看轻。”
此刻她正坐在窗边的书案旁,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,油纸都被指尖的温度浸软了。
目光却没落在摊开的《论语》上,反倒黏在书院门口——那里围着两个穿短打的仆役,正推搡一个挎着竹篮的女童,女童的辫子散了,篮子里的白面馒头滚了一地,沾了泥污,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,眼泪混着脸上的灰,在颊边冲出两道白痕。
孟霈霈“啪”地放下糖,提起藕荷色裙摆快步走过去,声音清清脆脆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:“住手!
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?”
仆役回头见是个戴面纱的姑娘,起初还想呵斥“哪来的黄毛丫头多管闲事”,可瞥见她腰间系的羊脂玉坠——那玉坠雕着孟家独有的“岁寒三友”纹样,顿时像被抽了骨头,腰杆矮了半截。
孟家在苏州城做古董字画生意三十余年,家底厚得能买下半条西街,连知府见了孟行简都要客客气气,他们这些替张大户跑腿的,哪里敢惹孟家小姐。
“是、是孟小姐!
小的们就是跟这丫头闹着玩,没真欺负她。”
领头的仆役搓着手陪笑,眼神却不自觉飘向女童,带着几分不甘。
孟霈霈没理他那套说辞,蹲下身帮女童捡馒头,指尖沾了泥也不在意。
她见女童冻得发红的手,指节都肿着,便从袖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递过去——那银子约莫有二两重,够买一筐热馒头,还能给人抓两副药。
“这些钱你拿着,去前面‘李记包子铺’再买些热的,剩下的给你娘抓药。”
女童愣了愣,小手攥着银子,扑通一声就要跪下磕头,孟霈霈赶紧扶住她的胳膊:“快起来,别让人看见。
往后别往这边来,免得再被他们缠上。”
等女童抱着银子跑远,旁边绣坊的林娘子才凑过来,压低声音道:“孟小姐,您又善心发作了。
方才那是张大户家的仆役,听说这丫头娘欠了张大户五两银子,他们是来逼债的,只是拿孩子撒气。”
孟霈霈皱了皱眉,指尖捏紧了裙摆:“欠债该找大人要,跟个孩子置气,算什么男人?”
说罢又从荷包里摸出两吊钱递给林娘子,“这钱您帮我转交给那丫头,让她找个远些的地方住,别再被张大户找到。”
林娘子接过钱,叹了口气:“您心善,可也得小心些,别被人盯上。
前几日西街的李掌柜,就是因为帮了个落难的书生,得罪了杨晟卓,隔天铺子门就被人砸了,连祖传的砚台都被抢走了。”
“杨晟卓?”
孟霈霈指尖一顿。
这个名字她听父亲提过,是近两年才在苏州城冒头的商人,做的是古董买卖,可路子野得很,据说常靠些阴损手段抢生意——要么伪造账本逼商户抵债,要么半夜派人去铺子“借”东西,借了就再也不还。
父亲总叮嘱她,离杨晟卓远些,说那人“眼露凶光,眉带煞气,不是善茬”。
正说着,书院的上课铃“当当”响了。
孟霈霈跟林娘子道别,转身往书院里走,刚拐过街角,就听见旁边的巷子里传来争执声,夹杂着瓷器碎裂的脆响。
她脚步顿住,悄悄拨开墙角的槐树枝,往里看——只见杨晟卓正站在巷子中间,一身宝蓝色锦缎长袍,领口绣着金线云纹,手里把玩着个玛瑙鼻烟壶,身后跟着西个精壮的护卫,个个腰里别着短刀。
对面的林老板脸色发白,怀里紧紧抱着个卷轴,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,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“林老板,识相的就把《山水图》交出来。”
杨晟卓的声音带着笑意,尾音却透着冷意,像是毒蛇吐信,“你欠赌坊的五十两银子,我己经帮你还了,一幅破画抵账,不过分吧?”
林老板急得额头冒汗,声音都在抖:“杨老板,那不是破画!
是唐代吴道子的真迹!
而且我早就还清赌债了,你这是强抢!
是强盗行径!”
“哦?
还清了?”
杨晟卓挑眉,冲身后的护卫使了个眼色,“去,把林老板的账本拿来,让他自己看看,是不是老糊涂了。”
护卫很快从旁边的铺子里拎出一本账簿,“啪”地甩在林老板面前的石阶上。
翻开的那一页,赫然写着“欠福顺赌坊五十两,未还”,下面还按了个模糊的指印。
林老板一看就急了,手忙脚乱地摸遍全身:“这是假的!
我明明上个月十五就还了,有收据的!
我……我今早整理铺子,把收据放在抽屉里了,没带在身上!”
“收据?”
杨晟卓嗤笑一声,弯腰捡起账簿,用手指掸了掸上面的灰,“你说有就有?
拿不出来,就是没还。
今天这画,你交也得交,不交也得交。”
就在这时,孟霈霈推开门走了进去。
她手里捏着一张折叠的纸,走到杨晟卓面前,轻轻展开——纸上是福顺赌坊的收据,上面写着“今收到林某还银五十两,债己清”,下面盖着赌坊的朱红印鉴,日期正是上个月十五。
“杨老板,林老板的收据在这里。”
孟霈霈的声音很稳,“上个月十五,他在福顺赌坊还了钱,掌柜的亲自写的收据,印鉴也没错,总不能是假的吧?”
杨晟卓愣了愣,低头看向那张收据,眼神扫过印鉴,脸色沉了沉。
他抬头看向孟霈霈,目光在她的银纹面纱上停留片刻,像是在琢磨这面纱下的脸长什么样: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林老板的朋友。”
孟霈霈没说自己的身份——她知道杨晟卓难缠,不想把孟家牵扯进来,更不想让这人记恨上自己。
杨晟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突然笑了,只是笑意没到眼底:“既然有收据,那这事儿就算了。”
说罢冲护卫使了个眼色,“我们走。”
转身时,他又回头看了孟霈霈一眼,那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,让孟霈霈心里莫名一紧,总觉得这人不会就这么算了。
等杨晟卓一行人走远,林老板才松了口气,抱着卷轴走到孟霈霈面前,连连作揖:“多谢孟小姐!
多谢孟小姐!
要是没有你,我这祖传的画就被他抢走了!”
“林老板客气了。”
孟霈霈把收据递给他,“以后保管好这些凭证,免得再被人钻了空子。
杨晟卓这人……你往后也离他远些。”
从巷子出来,孟霈霈心里总有些不安。
风卷起地上的槐花瓣,落在她的面纱上,她却没心思拂去——杨晟卓那眼神,像是把她的样子记在了心里,总觉得是个隐患。
傍晚回到孟家,刚进前厅,就看见父亲孟行简坐在太师椅上,手里拿着个青瓷茶杯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。
母亲楼弦音坐在旁边的绣绷前,手里拈着针,却半天没绣下一针,神色也有些凝重。
“爹,娘,我回来了。”
孟霈霈走过去,挨着楼弦音坐下,顺手帮她理了理散落的绣线。
孟行简放下茶杯,看向她,语气带着几分无奈:“今天在巷子里,你跟杨晟卓对上了?”
孟霈霈愣了一下,随即点头:“爹怎么知道的?”
“林老板派人来说的,怕你吃亏。”
孟行简叹了口气,手指敲了敲桌面,“霈儿,我跟你说过多少次,离杨晟卓远些,你怎么就是不听?
那人心狠手辣,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,你跟他作对,万一他报复你,或是报复孟家,怎么办?”
“可是爹,他强抢林老板的画,我总不能看着不管吧?”
孟霈霈小声辩解,指尖抠着衣角,“要是人人都怕他,他岂不是更肆无忌惮?”
楼弦音放下针线,拉过女儿的手,掌心的温度很暖:“你爹也是为了你好。
杨晟卓在苏州城根基深,据说连知府都收过他的好处,我们孟家虽然不怕他,但也没必要跟他结仇。
以后遇到这种事,别自己出头,让管家去处理,啊?”
她说着,把绣绷上刚缝好的面纱递过去,“你这面纱的系带松了,我重新给你缝了一根,用的是耐磨的桑蚕丝线,以后不容易断。”
孟霈霈接过面纱,指尖摸着上面的银线缠枝莲,心里暖暖的。
她知道父母都是为了她好,可她就是见不得有人被欺负,见不得恶人横行。
正说着,管家老周领着一个穿着青布衣裙的姑娘走进来。
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,身材跟孟霈霈差不多高,皮肤是常年不见太阳的白皙,眉眼清秀,只是眼神里带着几分怯意,双手紧紧攥着衣角,站在门口不敢进来。
“老爷,夫人,这是新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奴婢,叫王若宜。”
老周恭敬地回话,“她识些字,还会写几笔字,您看把她分到哪个院子?”
孟行简看向楼弦音,楼弦音又看向孟霈霈,眼里带着询问:“霈儿,你院子里的春桃上个月回家嫁人了,正好缺个识字的丫鬟,让她去你那里帮衬,好不好?”
孟霈霈看向王若宜,见她虽然怯生生的,却挺首了脊背,不像其他奴婢那样缩着脖子,眼神里也没有谄媚,反倒透着几分倔强。
她点了点头:“好,就让她跟我吧。”
王若宜赶紧往前走了两步,“扑通”一声跪下磕头,声音带着几分颤抖:“谢小姐收留,奴婢以后一定好好伺候小姐。”
“起来吧,不用这么多礼。”
孟霈霈走过去扶起她,指尖碰到她的手,冰凉冰凉的,“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,不用总是跪跪拜拜的。”
她说着,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布封皮的书,递到王若宜手里,“这是《古董鉴别浅论》,里面记了些古董字画的鉴别知识,你既然识字,就帮我整理画谱吧。
这本书你也可以看,多学些东西,总是好的。”
王若宜双手接过书,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
她家里原本也是做小本生意的,后来父亲欠了债,把她卖进了人牙子手里,辗转了好几个地方,才到了孟家。
她以为进了大户人家,日子会不好过,却没想到孟小姐这么和善,不仅不嫌弃她,还愿意教她东西。
“谢、谢谢小姐。”
王若宜低声说,眼眶有些发热,赶紧低下头,怕眼泪掉下来。
孟霈霈笑了笑,拍了拍她的胳膊:“不用谢。
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,互相照应是应该的。”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