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七年，秋雨泼洒申城。
雨幕像是撕碎了的夜幕，冰冷地砸在青石板上，溅起浑浊的水花。
督军府那两扇沉重的黑漆铁门紧闭着，如同它主人的心肠。
苏锦婳跪在门外，雨水早己浸透了她身上那件原本雅致的织锦缎旗袍，寒意刺骨，却比不上心底蔓延开的绝望。
不过月余前，她还是苏家捧在掌心的大小姐，申城最负盛名的玫瑰。
如今，苏家商号接连倒闭，父亲锒铛入狱，偌大家产被昔日觊觎的豺狼分食殆尽，而背后执刀之人，分明就是此刻府邸深处那个男人——沈砚舟。
新任江东督军，手握重兵，也握着她父亲生死。
雨水模糊了视线，她依稀看见门廊下站岗的卫兵泥塑般的侧影，他们对她的狼狈视若无睹。
膝盖从刺痛到麻木，尊严在这冰冷的雨夜里被一寸寸碾碎。
她想起病榻上母亲苍白的脸，想起狱中父亲可能遭受的折磨，终于，在那扇铁门悄无声息滑开一道缝隙时，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开口：“我要见沈砚舟……”门内走出的不是沈砚舟，而是他的副官。
副官撑着伞，略微倾斜，遮住了从门内缓步踱出的身影。
沈砚舟穿着一身挺括的墨色军装，肩章冰冷，他没看跪在泥水里的她，目光落在远处迷蒙的雨夜，声音没什么起伏，却字字如刀：“苏小姐，求人，该有求人的姿态。”
苏锦婳猛地抬头，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，混着滚烫的泪水。
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几乎咬碎银牙，才压下喉头的哽咽和屈辱。
就在这时，尖锐的空袭警报撕裂雨幕，由远及近，如同死神的嚎叫。
“督军！
敌机！”
副官脸色大变。
沈砚舟眉头骤然拧紧，几乎是同时，巨大的爆炸声在附近响起，地动山摇！
气浪掀飞了副官的伞，灼热的风裹挟着碎石扑面而来。
“进去！”
沈砚舟一把拽起几乎瘫软的苏锦婳，将她粗暴地推向门内。
然而下一秒，更大的爆炸声首接在督军府主楼位置炸开！
火光冲天，砖石横飞！
苏锦婳被气浪掀翻在地，耳朵里嗡嗡作响，眼前一片昏黑。
等她挣扎着爬起，看到的却是主楼倾塌半边，将方才沈砚舟站立的位置彻底掩埋。
“沈砚舟……”她喃喃道，随即像是被什么击中，疯了一样扑向那片冒着浓烟的废墟。
雨水混着灰烬落下，烫伤她的皮肤。
她不管不顾，用那双曾经只弹钢琴、描丹青的手，拼命地扒拉着断裂的梁木、尖锐的碎砖。
指甲外翻，鲜血混着泥水，每一下都钻心地疼，她却感觉不到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他不能死！
他死了，父亲怎么办？
苏家怎么办？
还有……那说不清道不明的，堵在胸口的那口气……不知过了多久，她的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的、湿透的军装布料。
她像是濒死的人抓到浮木，用尽最后力气，和闻讯赶来的士兵一起，将压在他身上的重物移开。
沈砚舟满脸是血，军装破烂，昏迷不醒。
苏锦婳瘫坐在废墟里，剧烈地喘息着，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和灰烬。
她看着被士兵抬到相对安全廊檐下的沈砚舟，突然挣扎着站起，踉跄走过去，染血的手指一把攥住他破碎的衣领，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：“沈砚舟……现在，该谁求谁？！”
沈砚舟呛咳着睁开眼，眼底有片刻的混沌，随即看清是她，看清她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，以及那双血肉模糊的手。
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，嘴角扯动伤口，让他嘶了一声，却依旧扯出一个带着虎牙的、痞气的笑：“呵……老子这条命，以后……归你管。”
苏锦婳怔住，攥着他衣领的手，微微颤抖。
沈砚舟伤得不轻，但多是皮外伤和震伤，军医处理过后，他便强撑着转移到了尚未完全损毁的西侧偏楼。
苏锦婳被半强制地留了下来，名义上是“救命恩人”，实则她清楚，沈砚舟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她离开。
几日后，沈砚舟的书房。
他需要一份紧急文件，让苏锦婳去他临时书房的书架暗格里取。
苏锦婳依言寻找，手指在摸索时，无意中碰开了一个更为隐蔽的夹层。
里面没有文件，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。
鬼使神差地，她抽出了照片。
照片上是两个少年。
背景似乎是某个破败的街角。
前面跪坐着的，是个衣衫褴褛、瘦骨嶙峋的小乞丐，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，脸上是麻木的痛苦。
而站在小乞丐身后阴影里的，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少年，穿着打补丁的旧衫，身形单薄，却站得笔首，一双眼睛隔着岁月的尘埃，死死盯着镜头，那眼神里，是刻骨的恨意，还有一种……不甘屈服的倔强。
苏锦婳的心跳骤然停止。
她认出了那个站着少年模糊的轮廓，分明是年少时的沈砚舟。
而那个被打断腿的乞丐……她瞳孔猛缩，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被狠狠撬开——那是很多年前，一个在她家粮行前乞讨，被父亲嫌碍眼，命家丁“打断腿丢远点”的小乞丐！
当时她坐在黄包车上，恰好瞥见那一幕，乞丐凄厉的惨叫曾让她做了好几晚噩梦……照片从指尖滑落。
苏锦婳浑身冰冷地僵在原地。
所以，沈砚舟对苏家的报复，并非简单的商场倾轧或权势吞并？
那张泛黄的照片，像一道无声的惊雷，劈开了她所有的认知。
恨意有了源头，而收留，是否藏着更深的图谋？
书房门外，传来沈砚舟由远及近的、略显蹒跚的脚步声，一声声，敲在她骤然绷紧的心弦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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