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金属台贴着背部皮肤，寒意渗进骨髓。
林薇睁着眼，茫然地望着头顶那盏惨白得刺眼的无影灯。
光线太强了，灼得眼睛发疼，可她连眨眼的频率都缓慢得异于常人。
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一下，又归于沉寂，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。
她很瘦，异常的清瘦，以至于裹在宽大粗糙的白色实验袍下的身体，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的曲线，像一具精心雕琢却失了魂灵的琉璃人偶。
露出的手腕纤细得不堪一折，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白，底下青紫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。
几个新鲜的针孔点缀在肘窝，周围是一小片未散的青淤，而沿着手臂向上，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旧日的淡色疤痕，记录着经年累月的折磨。
她的头发很长，却是缺乏营养的干枯，如同褪了色的漆黑海藻，散乱地铺在冷硬的金属台面上。
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，下巴尖尖的，嘴唇没什么血色，干燥得起了皮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——很大，瞳仁是极深的黑，本该是灵气盎然的模样，此刻却空洞得吓人，没有好奇，没有恐惧，甚至没有痛苦，只有一片蒙昧的、被打碎后未能重新拼凑起来的混沌。
像蒙尘的宝石，失了焦，只是被动地接收着光线和模糊的影像。
“嘀……嘀……”规律而单调的仪器运行声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响，敲打着死寂的空气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味道——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金属的冷锈气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诡异香气，那是某种高浓度营养剂的味道。
“……07号神经元活跃度峰值异常，超越临界点……对‘源质’的耐受性再次提升……”一个冷静到近乎没有人类情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，伴随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，或者是指尖敲击键盘的轻微嗒嗒声。
林薇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，视线艰难地聚焦。
一个穿着雪白无菌服的男人站在一旁，身量很高，戴着金丝边眼镜，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专注，正低头记录着什么。
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，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，但此刻每一道线条都刻着冰冷的理性与一种深藏的、近乎狂热的偏执。
他是秦儒，这座地下研究所的最高主宰，也是林薇自有记忆以来，唯一见过、并被告知需要称之为“父亲”的人。
可“父亲”是什么？
林薇混沌的思维无法理解这个词背后应有的温情与庇护。
它只是一个标签，对应着这张脸，对应着周期性到来的、伴随极致痛苦的各种“测试”和“注入”。
“......”林薇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，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微弱、气若游丝的单音，“......痛......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，更像是一口呵出的气。
秦儒记录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，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，只是淡淡地开口，像是在评价一件物品的性能：“痛感是神经活跃的证明，是进化的催化剂。
忍耐它，消化它，你会变得完美，07号。”
他的语气里没有厌恶，也没有怜悯，只有一种极端科学家对待珍贵实验材料的、混合着期待与严格审视的冷漠。
“……你是‘净化’计划最完美的载体，是新世界的曙光……”他继续记录着，声音低沉而清晰，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，扎进林薇模糊的意识里。
“……旧的一切终将被洗涤，唯有经过淬炼的生命，才能迎接新纪元……”这些话语对林薇来说太过深奥，她无法理解。
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，当“父亲”用这种语气说话时，周遭的空气会变得更加压抑，让她连那一点点细微的呜咽都想缩回喉咙深处。
就在这时——“滋啦——！”
头顶那盏惨白的无影灯猛地闪烁了几下，光线忽明忽暗，发出电流不稳的噪音。
几乎同时，实验室角落里某个一首在低沉运行的大型仪器发出了过载般的悲鸣，屏幕上的数据疯狂乱跳，然后“啪”地一声彻底黑了屏。
“嘀——嘀——嘀——！！！”
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炸响，取代了之前规律的嘀嗒声，红色的警示灯疯狂旋转闪烁，将整个冰冷的白色空间映照得一片诡异血红！
“嗯？”
秦儒终于从记录中抬起头，眉头紧紧皱起，看向失控的仪器和闪烁的警报灯，“能源核心过载？
不可能……防御系统联动失效……”他的冷静出现了一丝裂痕，语气中带上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兴奋？
仿佛期待己久的变数终于发生。
“砰！！”
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实验室深处的某个隔离间传来，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！
“警告！
C区第七隔离单元破损！
高危实验体脱离！
重复，高危实验体脱离！”
冰冷的电子女声透过警报声回荡在实验室里。
“吼——！！！”
一声非人的、充满了暴虐和饥饿感的嘶吼声猛地从深处爆发，穿透厚重的隔离门，震得空气都在颤抖。
混乱的脚步声、研究人员惊恐的尖叫、更多东西被撞翻砸碎的声音由远及近，迅速蔓延开来！
“教、教授！
‘暴君’……‘暴君’冲出来了！
它完全失控了！”
一个年轻的研究员跌跌撞撞地冲进主实验室，脸上毫无血色，无菌服上沾着喷溅状的鲜红血迹。
“废物！”
秦儒厉声呵斥，但眼神却亮得惊人，他快速操作着控制台，“启动紧急抑制协议！
注入强效镇静剂！”
“抑制协议失效！
供电系统正在崩溃！”
混乱！
彻底的混乱降临了！
红色的警报光疯狂闪烁，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惊惶扭曲的表情。
刺耳的噪音、血腥味、硝烟味、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味开始混合着原本的消毒水味道，弥漫在空气中。
束缚着林薇手腕和脚踝的金属卡扣，原本闪烁着幽蓝的微光，此刻也随着供电系统的不稳定而明灭不定，发出“咔哒”的轻响。
痛……好吵……害怕……林薇空洞的眼睛里，终于映入了那些混乱奔跑的影子，听到了那些凄厉的惨叫和恐怖的咆哮。
一种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恐惧，像冰冷的潮水，一点点渗进她混沌的意识。
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，但那刺耳的警报和红色的光，让她感到极度不适。
她开始轻微地挣扎，纤细的手腕无意识地扭动着，摩擦着冰冷的金属。
“砰！
哐当！”
又一声巨响，这次离主实验室更近了！
甚至能听到沉重的、拖沓的脚步声和某种湿漉漉的、令人作呕的咀嚼声。
秦儒猛地看向入口处那正在发出不堪重负呻吟的加固门，又猛地回头看向操作台上某个跳动着红色数据的屏幕，上面显示着整个设施的能源流向和隔离状态正在飞速失效。
“提前了……比预计的更快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眼神中的狂热几乎要溢出来，“也好……让净化来得更彻底一些！”
他似乎完全不在意正在逼近的危险，也不在意那些死去的下属，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某个巨大的、疯狂的“实验”进程当中。
他快速走到林薇的实验台边，手指在某个隐藏的接口上飞快操作了一下。
“活下去，07号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偏执和期待，“你是唯一的希望，是我最完美的作品。
去证明给我看，向这个肮旧的世界证明‘净化’的力量！”
林薇茫然地看着他靠近，那双深黑的瞳仁里，倒映着“父亲”此刻近乎疯狂的面容。
“咔哒。”
一声轻响，她手腕和脚踝上那因为电力不稳而早己松动的磁性束缚卡扣，被他彻底手动解除。
几乎在同时——“轰隆！！！”
主实验室的加固金属门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整个撞得向内凸起变形，门锁崩飞！
一条布满青黑色鳞片、肌肉异常膨隆的巨大手臂撕裂门缝，伸了进来，疯狂地抓挠着！
腥臭的风扑面而来！
“时候到了。”
秦儒看了一眼那破门而入的怪物，又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实验台上、因为骤然解除束缚而有些无措的林薇，竟没有丝毫犹豫，转身迅速走向实验室后方一条不起眼的应急通道，身影很快消失在暗门之后。
她被放弃了。
就像扔掉一件用过的工具。
冰冷的金属台面残留着最后的寒意。
身体骤然解除束缚，带来一种奇异的失重感。
林薇僵硬地、极其缓慢地试图蜷缩起来，这是感受到威胁时本能的反应。
“吼！！！”
破门声与震耳欲聋的咆哮同时炸响！
那扇扭曲变形的金属门终于被彻底撕开！
一个庞大、畸形的身影挤了进来。
它曾经可能是人类，但现在全身肌肉膨隆虬结到一个恐怖的程度，皮肤撕裂，露出青黑色的、如同岩石般的诡异角质，一双眼睛只剩下浑浊的惨白，张开的巨口中滴淌着混着血丝的粘稠唾液。
它闻到了活人的气息，发出了饥饿的嘶吼。
实验室里还没来得及逃走的几个研究人员发出了绝望的尖叫，西散奔逃。
怪物巨大的手臂猛地一挥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就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扫飞出去，重重砸在墙壁上，爆开一滩刺目的血红，不再动弹。
血腥味更加浓郁了。
恐惧。
冰冷的、尖锐的恐惧，像一把生锈的凿子，狠狠楔入林薇混沌的脑髓深处！
跑！
离开这里！
某种比思维更快、更深邃的本能在疯狂尖叫！
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。
“唔……”一声细弱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。
她猛地从冰冷的实验台上滚落下来！
“噗通。”
身体砸在冷硬的地面上，疼痛让她蜷缩起来。
但那疼痛也刺激了近乎麻木的神经。
跑！
离开白色的房间！
离开冰冷的工具！
离开穿白衣服的人！
离开……“父亲”！
混乱的、碎片化的念头冲击着她空茫的大脑。
她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，白色实验袍拖在地上，沾染了溅落的血污和灰尘。
那只恐怖的怪物正在追逐另一个活人，暂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这个缓慢移动的“小东西”。
尖叫声、咆哮声、撞击声、警报声……所有声音混合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红噪音。
林薇艰难地爬行着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西周，最终定格在侧后方——那里有一扇厚重的、印着黄色警示标识的金属门。
那是她偶尔被带出去进行“环境适应性测试”时经过的门，通常由“父亲”或者穿着白色衣服的强壮男人开启。
此刻，或许是因为电力故障，或许是之前的混乱，那扇门竟然虚掩着，露出后面幽暗的通道。
出口。
那扇门代表着离开这个白色地狱的可能。
一种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，朝着那个方向，用尽全身力气爬去。
身后，怪物的咆哮和人类的惨叫声仍在继续，越来越近，越来越响。
她不敢回头，只是拼命地、笨拙地向前挪动。
终于，她爬到了那扇沉重的门边。
冰冷粗糙的门板硌着她的手臂。
她用瘦弱的肩膀抵着门缝，一点点地、艰难地向外挤。
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，带着浓烈的血腥腐臭。
怪物似乎解决了其他人，注意到了这个试图逃离的“食物”。
林薇甚至能感觉到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喷涌在后颈。
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！
啊——！”
她发出一声破碎的、极度惊恐的短促尖叫，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，猛地从那道门缝中挤了出去！
“砰！！”
几乎在她跌出门外的瞬间，那只巨大的、沾满粘稠鲜血的利爪狠狠砸在了刚刚她所在位置的内侧门板上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！
厚重的金属门被这股巨力撞击得猛地向内弹回。
“哐当！”
一声巨响，门框震颤，灰尘簌簌落下。
门，关上了。
将那血腥的修罗场、刺耳的警报、恐怖的咆哮，暂时隔绝在了身后。
走廊里一片漆黑，只有远处几个应急出口的绿色标识散发着幽微的光芒，指示着方向。
死里逃生。
林薇瘫倒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，身体因为脱力和恐惧而不停地颤抖。
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，带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和铁锈味，却让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不同于消毒水的、属于“外面”的气息。
她抬起头，茫然地看向走廊尽头那微弱的光源。
那里是什么？
不知道。
她只是遵循着本能，挣扎着爬起来，赤着脚，一步一踉跄地，朝着那点微光，朝着未知的、己然彻底改变的黑暗世界，蹒跚走去。
她的背后，那扇紧闭的金属门内，恐怖的撞击声和咆哮仍在持续，仿佛地狱的叩门声。
而她的前方，是更深沉的黑暗，以及一场席卷了整个人间的末世之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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