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默把最后半块干硬的麦饼塞进嘴里时,庙外的雨正下得像老天爷在往下倒铅水。
他缩在供桌底下,怀里揣着块巴掌大的青铜牌子,冰凉的触感透过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渗进来,像块冻了三百年的冰。
这牌子是三天前在乱葬岗捡的,当时它正插在一具半烂的棺材缝里,月光照上去时,边缘会浮起层淡淡的紫雾,像活物吐出来的气。
“吱呀——”庙门被风撞得晃了晃,陈默猛地攥紧牌子。
他今年十六,个头刚过供桌腿,瘦得像根被水泡透的柴禾,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,黑沉沉的,像藏着两潭深不见底的夜。
他来这破庙躲雨,更怕的是人。
三天前,镇上张屠户家的小儿子突然中了邪,白天还好,一到夜里就光着脚往坟地里跑,嘴里喊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。
后来来了个云游的道士,掐着指头算了半天,说是什么“阴物借命”,还说这附近藏着个“活煞”,是灾根。
从那天起,镇上的人看谁都像看灾根。
陈默是个外来的,爹娘早没了,靠给人打零工过活,自然成了重点怀疑对象。
昨天傍晚,他亲眼看见王二婶把他晒在院里的破被子扔到泥水里,嘴里骂着“丧门星”。
雨更大了,砸在庙顶的破瓦上,噼里啪啦响得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。
供桌上的残烛晃了晃,把墙角的影子拉得老长,那影子动了动,不是被风吹的。
陈默的呼吸顿住了。
墙角堆着些烂草,刚才还好好的,这会儿却像有什么东西在草底下拱。
草叶簌簌地抖,露出一截灰扑扑的衣角,接着是只手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,正一下下抠着地面的青砖。
“谁?”
陈默的声音有点发紧,手往怀里又按了按。
那青铜牌子不知怎的,突然烫了起来,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。
草堆里的东西没应声,反而动得更厉害了。
有个脑袋慢慢探出来,头发黏糊糊地贴在脸上,看不清模样,只能看见一双眼睛,白森森的,没有黑瞳。
是个活物,却不像人。
陈默后背的汗毛全竖起来了。
他在镇上听过不少鬼故事,说人死了不闭眼,就会变成“走尸”,专找活人借气。
可眼前这东西……比故事里的走尸更瘆人,它的皮肤泛着种死鱼肚的白,脖子歪歪扭扭的,像是被人拧过。
那东西看见他了,突然咧开嘴,露出两排黑黄的牙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朝他爬过来。
陈默猛地从供桌底下滚出来,抄起地上一根断了的木棍。
他打小就野,打架不要命,可这会儿握着木棍的手却在抖——这不是人,木棍能管用吗?
就在这时,怀里的青铜牌子突然“嗡”地一声,烫得他差点扔出去。
牌子上的紫雾涌了出来,像条小蛇似的缠上他的手腕,顺着胳膊往头顶爬。
他脑子里突然多出些东西,乱糟糟的,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念咒,又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。
“天地玄宗,万炁本根……”一句句晦涩的话从他嘴里冒出来,不是他想说的,更像是身体自己记住的。
那爬过来的东西突然停住了,白森森的眼睛里闪过丝惊恐,像是见了什么克星。
它想往后缩,可陈默手腕上的紫雾突然暴涨,像只大手抓住了它的脖子,猛地往供桌那边拽。
“砰!”
那东西撞在供桌上,供桌晃了晃,上面的残烛掉下来,正好落在它的衣服上。
火苗“腾”地一下窜起来,带着股焦臭味。
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不是人声,倒像是猫被踩了尾巴。
火焰里,它的身体快速萎缩,最后变成一小堆黑灰,被风吹散了。
陈默愣在原地,手里的木棍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刚才……是他做的?
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青铜牌子,这会儿不烫了,又变回了冰凉的触感,紫雾也收了回去,像从没出现过。
可手腕上留着圈淡淡的红痕,像被什么东西勒过。
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些,庙门外传来脚步声,很轻,却听得很清楚,一步一步,像是踩在人心上。
“有人吗?”
一个声音响起,是个女人的声音,挺好听的,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冷意,“刚才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。”
陈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他刚才喊了一声,还弄出那么大动静,肯定被人听见了。
是镇上的人来找他算账?
还是……脚步声越来越近,庙门口出现了个穿青布裙的姑娘,约莫十七八岁,手里提着盏灯笼,灯笼的光映着她的脸,白得像纸,嘴唇却红得刺眼。
她看见陈默了,眼睛亮了亮,像是找到了什么稀罕物:“小兄弟,你一个人在这儿?”
陈默没说话,往后退了退,后背抵住了供桌。
这姑娘他从没见过,镇上的姑娘没有这么白的,也没有这么……怪的。
她的眼睛太静了,静得像潭死水,一点情绪都没有。
“刚才那东西,是你收拾的?”
姑娘往前走了两步,灯笼往刚才那堆黑灰的地方照了照,嘴角勾起点笑,“看不出来,你年纪不大,本事倒不小。”
陈默攥紧了青铜牌子,牌子又开始发烫了,这次烫得更厉害,像是在警告他。
“你是谁?”
他问,声音比刚才稳了些。
姑娘笑了笑,没回答他的问题,反而问:“你怀里揣着的是什么?
能让我看看吗?”
她的目光落在他怀里,像是能穿透衣服看见那块青铜牌子。
陈默的心沉了下去。
他知道,这姑娘来者不善。
还有刚才那东西,真的是偶然出现的吗?
还是……冲着他来的?
就在这时,他突然觉得头晕得厉害,眼前的姑娘开始晃,灯笼的光也变得模糊。
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“咚咚咚”,越来越快,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。
不对……这感觉……他猛地想起三年前,爹娘还在的时候,有天夜里,他也是这样头晕,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等他醒过来,爹娘就没了,家里被烧得干干净净,只在灰烬里找到半块跟他现在这块很像的青铜牌子。
难道……他强撑着想要站稳,可腿一软,差点摔倒。
那姑娘快步走过来,伸手想扶他,她的手很凉,像冰。
“别动!”
陈默猛地推开她,用尽全身力气喊道。
姑娘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,脸上的笑没了,眼神冷了下来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
她的声音变了,不再是刚才的清脆,变得又尖又细,像是用指甲在刮玻璃。
灯笼突然灭了,庙里一下子黑了下来,只剩下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天光。
陈默觉得怀里的青铜牌子烫得快要把他烧穿了,他甚至能感觉到牌子上的紫雾在疯狂地涌,像要破体而出。
黑暗里,他听见那姑娘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,这次不是走向他,而是走向庙门。
“你跑不掉的。”
她的声音在黑暗里飘着,带着股戏谑,“那东西只是个开胃小菜,后面还有更好看的呢。
对了,忘了告诉你,镇上那个中邪的孩子,是我弄的。
我就是想看看,你什么时候才肯露出尾巴……”脚步声消失了,庙门被轻轻带上。
陈默瘫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。
刚才那个姑娘,到底是谁?
她为什么要针对他?
还有爹娘的死,跟这青铜牌子到底有什么关系?
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打转,让他头痛欲裂。
雨停了,天边露出点鱼肚白。
晨光透过庙顶的破洞照下来,落在地上那堆黑灰上。
陈默慢慢站起身,摸了摸怀里的青铜牌子,它又恢复了冰凉。
他看了眼庙门,外面静悄悄的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但他知道,不一样了。
那个姑娘的话像根针,刺破了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。
他不能再待在镇上了,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过活。
他得弄清楚真相。
他捡起地上的木棍,又看了眼供桌上那截烧完的蜡烛,转身朝庙门走去。
刚走到门口,他突然停住了。
门槛上,放着一朵花。
一朵白色的花,花瓣像纸做的,花蕊是黑的,他从没见过这种花。
花旁边压着张纸条,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字:三日后。
陈默拿起那朵花,花瓣凉得像冰。
他抬头望向远处的镇子,炊烟己经升起来了,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。
可他知道,平静只是表象。
三日后,会发生什么?
他把花攥在手里,转身走进了晨光里。
他的背影很瘦,却挺得笔首,像根即将被点燃的柴禾,不知道会烧出怎样的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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