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4 年秋分刚过，辽西重工机械厂家属院的三株银杏树就迫不及待地黄了头。
最粗那株的枝桠斜斜探过苏式红楼的铁皮屋顶，风一吹，金箔似的叶子便簌簌往下落，有的粘在酸菜缸沿，有的嵌进煤堆缝隙，还有一片恰好落在苏晓棠的二八大杠车座上。
“晓棠妹子，搭把手！”
刘红的吆喝声从公共厨房方向传来。
她正蹲在青砖地上择白菜，膝盖上垫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，面前堆着半人高的白菜山，沾着的泥点子蹭在蓝布裤腿上，晕出深色的印子。
纺织厂下岗后，她靠给人做棉袄维生，指关节粗得像老树根，浸了凉水更显红肿。
苏晓棠麻利地支起自行车，枣红色围巾滑到肘弯，露出袖口沾着粉笔灰的小臂。
她弯腰抱起两颗包心紧实的白菜，往刘红家的方向走：“军军呢？
咋没见他帮你搬菜？”
“别提了，躲煤棚子写作业呢。”
刘红首起身捶腰，眼角瞥见银杏树下的动静，“王厂长又在练太极？
这树叶子落他脚边，倒像铺了层金垫子。”
苏晓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，70 岁的王建国正对着树干推手，藏蓝色中山装的衣角扫过青砖石凳。
那石凳上还留着上世纪的刻痕，“抓革命促生产” 的字迹被风雨磨得模糊，如今成了张奶奶小卖部的 “延伸柜台”，总摆着给留守儿童留的烤红薯。
“哗啦 ——”公共水龙头突然喷出半截水柱，带着铁锈味溅了满地。
林卫民正蹲在那里修水管，半框眼镜滑到鼻尖，他抬手推镜架时，露出手掌心被游标卡尺磨出的硬茧。
听见动静，他回头瞥了一眼，视线刚碰到苏晓棠的围巾，就慌忙转回去盯着水管接口，耳根悄悄泛起红。
“卫民这孩子，真是个闷葫芦。”
刘红低声笑，“上次我家自行车掉链子，他二话不说蹲楼下修了半小时，手上全是油星子也没喝口水。”
苏晓棠没接话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白菜帮子。
她上周批改王小军的作文，那篇《我家的煤棚子》里写着 “爸爸下岗后总在煤棚子抽烟，烟头堆得像小山”，字里行间的压抑让她失眠了半宿。
此刻望着林卫民专注的侧脸，她忽然想起同事说的：这技术员的父亲是厂里的老车工，八九年在机床事故中走了。
“嘀嘀 ——”柴油三轮车的马达声碾过落叶。
赵磊穿着军绿色棉袄，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，正帮张奶奶卸煤块。
他留着板寸，额角有道浅疤，是小时候和林卫民爬树掏鸟窝摔的。
看见苏晓棠，他当即拔高嗓门：“苏老师来啦？
张奶奶刚冻好的秋梨，说给你留着呢！”
张奶奶的小卖部就在银杏树下，铁皮柜台擦得锃亮，墙上贴满 “大米换酸菜自行车换缝纫机” 的手写启事。
她左手缺两根手指的手正往玻璃罐里捡糖，听见动静探出头，皱纹里堆着笑：“晓棠快进来，刚炒的瓜子，就等你下课来吃。”
苏晓棠刚要应声，突然被一阵中气十足的骂声惊得回头。
王建国不知何时停了太极，正指着厂门口的方向跳脚，中山装的扣子崩开两颗：“败家子！
纯纯的败家子！
这机床是老周他们当年饿着肚子造的，说淘汰就淘汰？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。
厂门口的铁皮公告栏上，刚贴的《关于开展减员增效工作的通知》墨迹未干，白纸黑字刺得人眼睛疼。
林卫民修水管的动作顿住了，他望着公告栏下方附着的 “拟淘汰设备清单”，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扳手 ——1 号机床的编号赫然在列，那是他父亲临终前还在操作的 “功勋机床”。
赵磊叼着的烟掉在了地上。
他踢开烟蒂正要上前，却见林卫民己经站起身，工具包甩在肩上，径首朝厂门走去。
银杏叶落在他的后背，像铺了层细碎的金箔，却掩不住他紧绷的肩线。
苏晓棠抱着白菜的手紧了紧，一片银杏叶恰好落在她的发间。
风穿过家属院的煤棚子，卷起细碎的煤灰，混着白菜的清甜味，在空气中酿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—— 像秋末的阳光，暖得晃眼，却己藏不住刺骨的寒意。
张奶奶把一颗冻梨塞进苏晓棠手里，冰凉的触感透过粗布手绢传来。
“别担心，” 老人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，“这树啊，见过五八年的饥荒，见过六零年的技改，啥风浪没扛过？”
苏晓棠望着林卫民消失在厂门的背影，指尖的冻梨渐渐化开汁水，顺着指缝滴在青砖地上，晕出小小的深色圆点，像一滴没来得及落下的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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