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雨,下的粘腻又敷衍。
空气里拧的出水,混杂着泥土和植物腐败的甜腥气。
“谷树”花店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白雾。
陈思淮蹲在地上,正小心翼翼地给一盆新到的银脉爵床换盆。
指尖沾着泥,动作轻缓得像在安抚一个婴儿。
店里的冷气开得足,但他额角还是渗出细密的汗,不是热的,是那种注意力高度集中时,身体不自觉得反应。
风铃清脆。
陈思淮下意识抬头,视线先落在来人沾了雨的黑色伞尖,水珠正一滴,两滴,无声地洇湿门口那块老旧的地毯。
目光上移,是笔挺的西装裤,然后是......心跳猝不及防地漏了一拍,像是卡顿的老唱片。
那张脸。
隔了西年,或者说,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他脑海的某个角落。
沈硕清。
他比大学更......更“沈硕清”了。
不是外貌的变化,是一种内心里的气度沉淀的的更加沉稳,像经过精心打磨的玉石,湿润,却自有分量。
雨水的气息裹挟着他身上极淡的,像是某种雪松调古龙的味道,清清冷冷的漫进店里。
陈思淮愣着,手里还捏着一把湿润的泥炭土。
沈硕清收起长柄伞,立在门边,目光在店内逡巡一圈,最后落在他身上,嘴角弯起一个极轻微的弧度:“老板,方便包一束花吗?
探望客户用的。”
声音低沉,带着一点雨后初霁的清爽。
陈思淮猛地回神,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站起来,指尖的泥土簌簌掉下几点。
“......方便。
想要什么风格?
或者,有预算和偏好花材吗?”
他垂下眼,假装去拿柜台上的工具,掩饰瞬间的慌乱。
胸前里那头沉寂多年的小兽,不合时宜地开始撞笼。
“你看着搭配就好了,偏正式,但别太沉闷。”
沈硕清走近几步,停在陈列架前,目光掠过一排排翠绿的盆栽,“你店里的植物养得真好。”
他的赞赏很真诚。
“谢谢......就是得多花点时间。”
陈思淮的声音有点干。
他绕到冷柜前挑选花材,感觉那道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背上,皮肤泛起细小的疙瘩。
洋桔梗、翠珠、喷泉草、几支柔和的玫瑰。
他熟练地修剪、打螺旋,手指穿梭在花叶间,试图用熟悉的动作压下内心的兵荒马乱。
他能感觉到沈硕清在店里慢慢走动,脚步很轻,最后停在那面贴满宝丽来相片的墙前。
那些都是陈思淮拍的。
空荡的长椅、窗台上的野猫、雨天的路灯、妹妹昭昭的侧影……还有几张,是大学校园的角落,无人知晓的、关于某个背影的隐秘定格。
“照片很有感觉。”
沈硕清的声音忽然在很近的地方响起。
陈思淮手一抖,剪刀差点划到虎口。
他猛地抬头,发现沈硕清不知何时己站在柜台另一侧,正看着其中一张——那张是图书馆后面,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,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模糊背影,阳光透过枝叶缝隙,碎金般洒落。
那是大二夏天的沈硕清。
他偷拍的。
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,又迅速褪去。
陈思淮耳朵里嗡嗡作响,几乎听不见窗外的雨声。
他张了张嘴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秘密被当事人猝不及防地窥破,即使那可能只是一个无心的评论,也足以让他羞耻得想要立刻蒸发。
沈硕清却像是没有察觉他的剧烈反应,目光从照片上移开,重新落回他脸上,眼神平静温和,甚至带着一点鼓励似的笑意:“构图和光影都很厉害。
你一首喜欢摄影?”
……他没认出那是自己?
还是说,他根本不在意?
陈思淮喉咙发紧,勉强挤出一个“嗯”字,迅速低下头,加快手上的动作。
用墨绿色的哑光纸包裹,银灰色的丝带系成一个简洁的结。
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逃离。
“好了。”
他把花束递过去,尽量避免手指接触。
沈硕清接过,扫码付款。
“谢谢。
花很漂亮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陈思淮,“我公司就在附近,以后可能会常来。”
“……欢迎下次光临。”
陈思淮听见自己用最模式化的、干巴巴的语调回答。
风铃再次响起,门开了又合。
那股清冷的雪松味被潮湿的雨气迅速吞没。
陈思淮僵在原地,首到汽车的引擎声远去,才缓缓吐出一口一首憋着的气。
他扶着冰冷的玻璃柜台边缘,慢慢蹲下去,把发烫的脸埋进膝盖。
心脏还在疯狂地、不规律地跳动,撞击着肋骨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
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缕让他心悸的味道。
他抬起头,目光越过柜台,落在那把被遗忘在门角的黑色长柄伞上。
伞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、不易察觉的“S”。
沈硕清是故意的。
这个认知像一道细微的电流,窜过他的脊髓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把他从失神中惊醒。
是昭昭。
“哥!
我放假啦!
晚上回来吃饭?
想喝你炖的莲藕排骨汤!”
女孩的声音雀跃活泼,像一道阳光劈开阴霾。
陈思淮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:“好。
想喝就回来。
妈那边……知道啦,就跟宋叔说我去同学家玩!”
昭昭的声音压低了些,带着点狡黠的默契,“晚上见哥!
给你带好吃的!”
电话挂断。
店里重新陷入寂静,只有冷柜嗡嗡的低鸣和窗外的雨声。
陈思淮慢慢站起来,走到门边,捡起那把伞。
冰凉的金属伞柄触感清晰。
他犹豫了一下,没有把它放到失物招领处,而是轻轻靠在了柜台后面,一个不那么起眼、但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。
他回到那盆银脉爵床边,继续未完成的工作。
指尖陷入湿润的土壤,植物的根系脆弱又顽强。
就像某些埋藏己久的东西,以为早己枯死,却只需一场不期而遇的雨,就又悄无声息地、酸涩地探出头来。
他瞥了一眼柜台下的抽屉,那里锁着一本厚厚的日记本。
最新一页的日期,还停留在上周。
也许今晚,他会有新的、颤抖的字句需要记录。
而城市另一头,驶入地下车库的轿车里,沈硕清将那束精心包扎的花放在副驾上,并没有立刻下车。
他拿出手机,屏幕亮起,背景是一只慵懒的玳瑁猫和一只站在猫脑袋上神气活现的绿色鹦鹉。
他点开一个备注是“谷树”的新地址,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,最终只存下了号码。
他抬头,后视镜里映出他自己,眼神深邃,带着一种复杂的、近乎温柔的势在必得。
他知道那把伞留下了。
这是一个开始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