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风裹着檐角垂落的紫藤花香，悄悄溜进“翰墨斋”半开的木窗，吹得案头那叠泛黄的抄书页角轻轻颤动。
小燕子握着支磨得光滑的狼毫笔，正低头在米字格上描红，笔尖划过宣纸时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，像春蚕食叶般温柔。
她腕骨轻转，一撇一捺都写得格外认真，连垂在颊边的碎发扫过鼻尖，都没舍得抬手拂开——这页字帖若是描得好，王掌柜能多给两文钱，够买半块香甜的桂花糕。
“燕丫头，你这字越发周正了。”
柜台后的王掌柜拨着算盘，铜珠碰撞的脆响里掺着几分惋惜，“可惜了这手好字，若生在书香门第，哪用得着靠抄书换嚼用。”
小燕子闻言笔尖顿了顿，墨点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圆，她连忙用宣纸轻吸，嘴角却牵起浅淡的笑：“掌柜的抬举了，能靠这支笔活下去，己是民女的福气。”
她面前摊着本未抄完的《论语》，字迹虽算不上顶尖，却笔笔工整，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。
自爹娘走后，便是这方小小的书桌、这杆狼毫笔，陪着她在京城的烟火里扎下了根。
忽然，门外传来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，紧接着是随从恭敬的通传：“世子爷，翰墨斋到了。”
小燕子下意识抬头，便见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子掀帘而入。
那锦袍料子极好，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暗纹光泽，领口绣的云纹用的是真金线，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痕迹。
男子身姿挺拔如松，约莫二十岁年纪，眉峰微扬时带着世家子弟的矜贵，可眼底却没半分倨傲，只像在看寻常景致般，漫不经心地扫过铺内的书架。
他身后跟着两个青衣随从，其中一人捧着个雕花梨木盒，双手端得极稳，仿佛盒里装的不是物件，而是稀世珍宝。
王掌柜早撂下算盘迎了上去，腰弯得快贴到柜台：“世子爷大驾光临，小的有失远迎！
您订的《昭明文选》早备好了，就等您来取。”
京城里谁不认得永宁侯府的世子周子玉？
手握兵权的侯府独子，年纪轻轻便在军中立了功，连陛下都曾夸过他一句“少年老成”。
周子玉微微颔首，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：“不必多礼，取来便是。”
王掌柜忙转身从货架最高处取下个蓝布包裹，层层打开后，露出一套线装整齐的《昭明文选》。
周子玉接过时指尖轻触书页，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角落的小燕子身上——女孩正低头抄书，阳光落在她发顶，给那支素银簪子镀了层浅金，连她握笔的手，都透着股认真到执拗的劲儿。
“她是？”
周子玉指了指小燕子，语气里掺了丝不易察觉的好奇。
“回世子爷，这是燕丫头，在小铺抄书描帖换生活费的。”
王掌柜连忙解释，“人勤快，字也写得好，不少老主顾都指定要她抄的书呢。”
小燕子这才惊觉自己成了焦点，握着笔的手猛地收紧，墨汁险些滴落在纸上。
她连忙站起身，手指紧张地绞着布裙下摆，对着周子玉屈膝行礼：“民女……民女见过世子爷。”
长这么大，她从未见过这般气派的人物，连声音都忍不住发颤。
周子玉的目光落在她案头的字帖上，眉头微挑：“靠抄书过活？”
“是。”
小燕子垂着头，声音轻得像蚊子哼，“抄一册《论语》能得二十文，够买三天口粮。”
周子玉没再说话，只对身后随从抬了抬下巴：“把那盒墨拿来。”
随从立刻上前，将梨木盒递到他手中。
周子玉打开盒盖时，一股清润的松烟香瞬间散开——盒里躺着方莹白的墨锭，上面还刻着精致的云纹，一看便知是内务府监制的珍品。
他将木盒递向小燕子：“这方墨送你，好好写字。”
小燕子吓得连连后退，双手乱摆：“世子爷，这太贵重了，民女不能收！”
她连寻常的松烟墨都舍不得多用，哪敢要这般珍品。
“拿着。”
周子玉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，“你用的墨色泽发灰，写不出好字。
好墨配好笔，才不算辜负你这手功夫。”
说完，他便将木盒塞进小燕子手里，转身接过随从递来的《昭明文选》，大步向门外走去。
走到门槛时，他却忽然停下脚步，回头看向还愣在原地的小燕子，补充道：“侯府书房有不少旧书需整理誊抄，若日后缺活计，可让人去递个话。”
马蹄声渐渐远去，小燕子还捧着那盒墨站在原地。
木盒触手温润，松烟香萦绕在鼻尖，竟让她鼻尖微微发酸。
王掌柜凑过来笑道：“燕丫头，你这是走了大运了！
世子爷肯给你机会，往后的日子可就不一样了。”
小燕子低头看着盒里的墨锭，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云纹。
她重新坐回案前，将墨锭小心翼翼地放在砚台旁，又蘸了些寻常墨汁，握着狼毫笔继续抄书。
只是这一次，她的手腕稳了许多，写下的“仁”字，笔画间竟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底气——那方墨锭里藏着的，何止是松烟的香，还有一份突如其来的暖意，像春日的雨，悄悄润透了她单薄的生活。
往后的日子里，每当小燕子磨墨抄书时，总会先将那方墨锭拿出来看一眼。
墨香袅袅间，她仿佛总能想起那个身穿玄色锦袍的身影，想起他递来木盒时温和的眼神。
她不知道这份缘分会不会继续，却知道自己要写好每一个字，不辜负那方墨，更不辜负那份突如其来的善意。
三个月后，小燕子真的鼓起勇气，让王掌柜帮着递了话。
当她提着包袱走进永宁侯府书房时，远远便看见周子玉正站在窗前翻书，阳光落在他身上，竟和那日在翰墨斋时一样温暖。
他转头看来，眼底带着浅淡的笑意：“来了？
书房的书，可等着你来抄呢。”
砚台里的墨汁渐渐研开，松烟香与书卷气交织在一起。
小燕子握着笔，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第一个字时，忽然觉得，或许这方墨锭带来的，不只是活下去的底气，还有一段刚刚开始的，藏在墨香里的缘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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