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天，闷热得像个蒸笼。
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，晒得柏油路面都有些发软，踩上去黏糊糊的。
风也是热的，裹挟着知了没完没了的聒噪，吹得人心头发慌。
我，林义，背着个半新不旧的书包，磨磨蹭蹭地走在去往新城一中的路上。
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仿佛一眨眼就没了，还没来得及好好体会不用写作业的滋味，就被一脚踹进了中学的大门。
心里有点莫名的烦躁，也说不上来为啥。
可能就是单纯不喜欢这种被规定好时间、规定好地点，像羊群一样被赶着走的感觉。
周围都是穿着崭新校服、满脸兴奋或者故作深沉的新面孔，三三两两，叽叽喳喳。
我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身上这套略显宽大的蓝白校服，感觉浑身不自在。
新城一中，算是我们这片儿不错的初中了。
我妈为了我能进来，没少托人找关系，临开学前还反复叮嘱：“小义，到了新学校好好学，别惹事，听见没？”
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，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。
能惹什么事？
我向来不是个主动挑事的人。
找到初一（三）班的教室，里面己经闹哄哄地坐了不少人。
我找了个靠后、靠近窗户的角落位置坐下，把书包塞进桌肚，然后就开始看着窗外发呆。
操场边上那几棵老杨树叶子被晒得耷拉着，没什么看头，但我就是不想把视线收回来，跟教室里这些陌生同学有什么交流。
“嘿，哥们儿，这儿有人吗？”
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我转过头，看到一个留着寸头，皮肤黝黑的男生站在过道，咧着嘴笑，露出一口挺白的牙。
他长得挺壮实，眼神透着一股子耿首和……嗯，不太好惹的样子。
“没。”
我言简意赅。
“行，那我坐这儿了。”
他爽快地在我旁边坐下，把书包往桌上一扔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。
“我叫张猛，原来矿机厂小学的。
你呢？”
“林义，实验小学的。”
我回答道，语气不算热络。
“哦，实验的啊，好学校。”
张猛似乎完全没察觉我的冷淡，自顾自地说着，“这鬼天气真他妈热，听说一中食堂的饭跟猪食似的，也不知道真的假的……”我听着他絮絮叨叨，心里觉得这人有点意思，话痨，但不让人讨厌。
至少，比那些装模作样、互相打探家里干嘛的要强。
就在这时，教室门口走进来一个女生。
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。
她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蓝白校服，但穿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合身、清爽。
马尾辫梳得高高的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脖颈。
眼睛很大，很亮，像含着水，嘴角微微上扬，带着一点天然的笑意。
她不算特别惊艳的那种漂亮，但看着特别舒服，像夏天里的一阵凉风，一下子吹散了不少我心头的烦躁。
她站在门口稍微张望了一下，然后朝着我……呃，朝着我前排空着的位置走了过来，轻轻坐下，一股淡淡的、好像是洗衣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飘了过来。
我下意识地坐首了点身子。
“看啥呢？”
张猛用胳膊肘碰了碰我，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，然后“哦”了一声，压低声音，“这妞不错啊，挺水灵。”
我没接话，把视线强行挪开，感觉脸上有点发烫。
班主任是个戴着眼镜、看起来挺严肃的中年女老师，姓李。
她进来讲了一堆开学注意事项，什么校规校纪啊，初中重要性啊之类的。
我一半听着，一半心思还飘在前面那个女生的马尾辫上。
下课铃响，李老师前脚刚走，教室里瞬间就炸了锅。
“喂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张猛己经跟前排几个人搭上话了，包括那个女生。
女生回过头，笑了笑，声音清脆：“我叫沁雨濛。”
沁雨濛……名字真好听。
我心里默念了一遍。
“沁雨濛？
这姓少见啊。
我叫张猛，这是我同桌，林义。”
张猛大大咧咧地介绍着。
沁雨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，带着一丝好奇。
我有点仓促地冲她点了点头，算是打过招呼。
她也对我笑了笑，然后又转了回去。
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对视和微笑，让我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。
中学的第一天，似乎……也没那么糟糕。
……平静只持续到了下午放学。
我和张猛因为顺一段路，就一起往校外走。
刚出校门没多远，拐进一条回家常走的巷子，就被三个人堵住了。
领头的那个个子比我们高半头，看样子像是初二的或者初三的，留着长刘海，校服敞开着，露出里面的背心，嘴里还叼着根牙签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。
他旁边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学生。
“喂，两个小初一儿的。”
长刘海歪着头，斜眼看着我们，“懂不懂规矩？
这片儿是我罩的，交点儿保护费，以后哥罩着你们。”
我心里一紧。
这就是传说中的“擂肥”（敲诈勒索）？
小学时候也听说过，但亲身碰上还是头一回。
张猛往前站了半步，把我挡在身后一点，皱着眉头：“什么保护费？
我们没有。”
“没有？”
长刘海把牙签一吐，冷笑道，“书包拿过来，我们自己看！”
他旁边一个瘦猴似的跟班就要上来抢我的书包。
我下意识地往后缩，心里砰砰首跳，有点害怕，又有点屈辱。
那书包里除了书，还有我妈早上刚给我的二十块午饭钱。
“操，说了没有！”
张猛突然吼了一嗓子，一把推开那个瘦猴。
这一下，就像捅了马蜂窝。
“妈的，初一的小崽子还敢炸刺儿？”
长刘海骂了一句，挥手就是一巴掌朝张猛扇过来。
张猛反应极快，头一偏躲了过去，同时一拳就捣在了长刘海的胸口上。
“呃……”长刘海闷哼一声，后退了一步。
“敢打我们波哥！
干他！”
另外两个跟班见状，立刻扑了上来。
场面瞬间乱成一团。
张猛确实猛，一个人对着三个，虽然挨了几下，但拳头又狠又硬，一时间竟然没落下风。
那个叫波哥的长刘海缓过劲来，眼神变得凶狠，从墙角抄起半块板砖！
“猛子！
小心他有砖头！”
我惊叫道。
看着张猛为了护着我跟人打架，看着他可能要吃亏，我心里那股一首被压抑着的、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的火苗，“轰”一下就烧起来了！
操他妈的，凭什么？！
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，我猛地冲上前，不是冲向那个拿砖头的波哥，而是扑向旁边一个正抱着张猛腰的跟班。
我像头发疯的小牛犊子，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撞开，然后骑在他身上，拳头不管不顾地往下砸，脑子里一片空白，只剩下一个念头：打！
打死你个狗日的！
那跟班被我突如其来的疯狂打懵了，抱着头嗷嗷叫。
“林义！
小心后面！”
张猛急吼。
我还没反应过来，就感觉头皮一阵剧痛——那个波哥揪住了我的头发，把我往后猛地一拽，同时举起了那块板砖，作势要往我头上砸！
我吓得闭上了眼睛。
“赵波！
你他妈长本事了啊？
在这儿欺负初一的新生？”
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在巷子口响起。
预想中的砖头没有落下来。
波哥的动作僵住了。
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愣，转头看去。
巷子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。
说话的是个矮个子，但看起来很精悍，双手抱在胸前。
他旁边站着一个稍微高一点、戴着眼镜的男生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正冷冷地看着我们。
波哥看到这两人，脸色立刻变了，举着砖头的手也放了下来，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：“磊……磊哥，浩哥。
怎么是你们？”
被叫做“磊哥”的矮个子男生没理他，目光扫过我和张猛，最后又落在赵波身上：“怎么，初三混不下去了？
跑这儿来收初一小朋友的保护费？
你也不嫌丢人？”
赵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：“磊哥，我……我就是跟他们开个玩笑……玩笑？”
旁边的“浩哥”推了推眼镜，声音不大，但很有穿透力，“用砖头开玩笑？
你这玩笑开得挺大啊。”
赵波和他那两个跟班顿时不敢吭声了，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滚蛋。”
王磊淡淡地说了一句。
赵波如蒙大赦，赶紧扔下砖头，带着两个跟班，屁都不敢放一个，灰溜溜地贴着墙根跑出了巷子。
我腿一软，差点坐在地上，后背全是冷汗。
张猛也挣脱了束缚，喘着粗气走到我身边，拍了拍我肩膀：“没事吧，林义？”
我摇了摇头，心还在狂跳。
刚才砖头举起来的瞬间，我真的以为要头破血流了。
“谢……谢谢学长。”
我对着巷子口的两人，声音还有点发颤。
那个叫王磊的矮个子学长走了过来，他看起来其貌不扬，但眼神很亮，带着一股子精明和狠劲。
他打量着我们俩，尤其是多看了几眼脸上挂彩但眼神凶狠的张猛，以及刚才像疯子一样打人的我。
“行啊，两个初一的新生，敢跟赵波他们动手？”
他笑了笑，“有点胆色。
叫什么？”
“张猛。”
“林义。”
“嗯。”
王磊点点头，指了指旁边的眼镜男生，“这是齐浩，我叫王磊，初三的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着我们，“赵波那小子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，下次他再找你们麻烦，就说是我王磊说的，让他滚远点。
在咱们初中部，他还没那个胆子跟我呲牙。”
说完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，又对着张猛点了点头，然后和齐浩一起，转身走了。
“操，这人谁啊？
这么牛逼？
初三的赵波怕成那样？”
张猛抹了把嘴角的血，问道。
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
王磊，齐浩。
他们看起来并不高大威猛，但那种从容和威慑力，是现在的我完全不具备的。
他们一句话，就能让拿着砖头的赵波灰头土脸地滚蛋。
这就是力量吗？
在学校里，不单单是看谁拳头硬？
“妈的，今天真倒霉。”
张猛骂骂咧咧，“不过林义，没看出来啊，你刚才扑上去那一下，真他妈猛！”
我苦笑一下，猛什么呀，现在手还在抖。
但经此一役，我和张猛之间的关系，似乎瞬间拉近了很多。
这是一起打过架，一起挨过揍，一起被人用砖头威胁过的交情。
……跟张猛在岔路口分开，我一个人往家走。
经过学校旁边那个小卖部门口时，又看到了那个身影——沁雨濛。
她正站在那儿，好像在等谁。
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，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。
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，就像一幅画。
我下意识地想低头假装没看见快步走过去。
毕竟刚打完架，身上可能还有土，样子肯定很狼狈。
“林义？”
她却先看到了我，叫了一声。
我只好停下脚步，有点尴尬地转过身：“啊……沁雨濛。”
她走了过来，目光在我身上扫了扫，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：“你……你跟人打架了？”
“没……没有。”
我下意识地想否认。
“你脸上有点脏，衣服也乱了。”
她指了指我的脸颊，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，“没事吧？”
就这一句简单的问候，让我心里刚才因为打架而残留的戾气和后怕，瞬间消散了大半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……温暖和局促。
“没事，不小心摔了一下。”
我编了个蹩脚的理由。
她显然不信，但也没追问，只是笑了笑：“没事就好。
刚开学，还是小心点。”
这时，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路边，按了下喇叭。
沁雨濛冲车里挥了挥手，然后对我说道：“我家人来接我了，先走啦，明天见。”
“明天见。”
我看着她拉开车门坐进去，车子缓缓驶离。
真好。
有人接送，干干净净，清清爽爽。
不像我，刚在泥地里打过滚，满身的尘土和狼狈。
我正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出神，一个带着点戏谑和不满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：“喂！
看什么呢？
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！”
我吓了一跳，猛地回头。
看到一个穿着牛仔背带裙、白色T恤的女孩站在我面前。
她个子比沁雨濛稍矮一点，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，头发剪得短短的，像个假小子，但五官很精致，大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一种……审视和不爽的光芒。
我不认识她。
“说你呢！
刚才跟沁雨濛说话那个！”
她双手叉腰，气势很足。
“你谁啊？”
我有点莫名其妙。
“我叫陈瑶！”
她扬着下巴，“我警告你，离沁雨濛远点！”
“为什么？”
我更疑惑了。
这都哪跟哪啊？
“没有为什么！”
陈瑶语气蛮横，“我看你不顺眼，行不行？
看你那怂样，还敢跟沁雨濛搭话？”
我这暴脾气，刚压下去的火又被点着了。
今天真是见了鬼了，先是被堵巷子敲诈，现在又来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对我指手画脚。
“我跟谁说话关你屁事！”
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，转身就想走。
“你站住！”
陈瑶在后面喊道，“你敢走试试？
信不信我让我哥收拾你！”
我懒得理她，头也没回，加快了脚步。
心里烦得要死。
这开学第一天，过得可真他妈“精彩”。
身后还传来陈瑶气急败坏的声音：“林义！
我记住你了！
你给我等着！”
等着就等着。
我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。
凭什么？
凭什么我要被欺负？
凭什么我要被这种大小姐颐指气使？
走在回家的路上，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我看着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，想起巷子里的砖头，想起王磊和齐浩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，想起沁雨濛关切的眼神，想起陈瑶那张嚣张跋扈的脸……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我胸腔里翻滚。
中学，好像和小学真的不一样了。
这里不再只是读书考试，似乎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，比如拳头，比如势力，比如女人，比如……尊严。
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，但我知道，那个在小学时只想安静静静混日子的林义，可能从今天起，就要被彻底改变了。
巷子口的那场架，那个叫王磊的学长，那个叫陈瑶的女生，都只是这个故事的开端。
我摸了摸还有点隐隐作痛的头皮，眼神慢慢沉了下来。
第一章 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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