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元城的雨，总是来得猝不及防。
方才还是晴空朗朗，转眼间乌云压顶，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，将这座大夏王朝的都城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之中。
长街之上，行人匆匆。
商贩们手忙脚乱地收拢货物，撑起油布伞的富家子弟快步躲入檐下，挑担的货郎压低草帽，加快脚步。
雨水顺着青瓦屋檐淌下，在青石板上汇成一道道细流，又聚成浑浊的水洼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。
城南。
与皇城附近的繁华不同，越往南走，街道越窄，房屋越矮，人气也越发稀薄。
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打湿后的腥气，混杂着垃圾堆的腐臭和远处隐约飘来的炊烟味。
在这片街巷交错之地，有一个不起眼的拐角。
三面是斑驳的旧墙，一面朝着窄街。
墙角处，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，对漫天风雨恍若未觉。
雨越下越大，打湿了他的头发、衣衫，顺着他枯槁的面容滑落。
他却一动不动，仿佛本就是这街角的一部分。
这是个独臂人。
左侧袖管空荡荡地贴在身侧，被风吹得微微晃动。
右侧的袖子挽到肘部，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小臂。
他身前摆着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，上面刻着纵横十九道，构成一个棋盘。
棋盘上散落着数十枚棋子，黑白云子交错，俨然是一副未竟的残局。
棋子似石非石，似玉非玉，在雨水的冲刷下，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棋盘老旧，却磨得发亮，刻线深邃如初。
他便是夜明。
曾经名动天下的武尊，如今流落街角的痴棋人。
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发丝滴落，汇入眼中，又从眼角滑下，不知是雨是泪。
他的眼神空洞，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，没有任何神采。
面容被散乱的长发遮挡大半，露出的部分皮肤粗糙，刻满风霜痕迹，却依稀能辨出曾经的棱角。
他就这么坐着，如同一尊石雕，与风雨、街角、棋局融为一体。
“啧，这痴子，又淋雨了。”
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小贩匆匆跑过，瞥见夜明，低声嘟囔了一句，摇了摇头，加快脚步离去。
车轮碾过水洼，溅起一片泥水，有几滴落在棋盘边缘。
夜明毫无反应，依旧凝视着棋盘，仿佛那上面有着整个世界。
几个路人缩着脖子跑过，投来或漠然、或嫌弃、或略带怜悯的目光，却无人驻足。
在这天元城南，苦命人太多，谁又顾得上谁？
雨幕朦胧了视线，也模糊了时间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雨势稍缓，转为绵绵细雨。
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，停在了不远处。
那是个年约十岁的男孩，衣衫褴褛，面黄肌瘦，赤着一双脏兮兮的脚。
他叫阿土，是这片街巷里的小乞丐。
此刻他正缩着脖子，躲在对面屋檐下避雨，目光却落在夜明身上。
阿土来这片街区乞讨不过数月，却早己熟悉了这个总是坐在街角对着棋盘发呆的独臂人。
大人们都叫他“痴棋武尊”，语气中带着嘲弄，可阿土却觉得，这个痴痴傻傻的大叔，似乎没那么简单。
他曾见过醉汉想要掀翻那块石板棋盘，还没碰到，就莫名其妙摔了个跟头；也曾见过野狗对着夜明狂吠，却不敢近前三尺。
最让阿土印象深刻的是，有一次他亲眼看见，夜明抬手落子时，指尖似乎有微光流转，那枚棋子落下时，竟发出金石之音，震得周围空气都泛起涟漪。
当然，这些可能只是孩子的想象。
大多时候，夜明就只是那么坐着，一动不动，对周遭一切不闻不问。
阿土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，又从怀里掏出用脏布包着的半块干硬馒头。
这是他今日唯一的收获。
犹豫了一下，阿土还是冒着小雨，跑到了夜明身边。
“喂，痴棋的，”他将馒头递到夜明嘴边，声音稚嫩，“吃点东西吧，淋雨会生病的。”
没有回应。
夜明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棋盘，对近在咫尺的食物和阿土视而不见。
阿土叹了口气，似乎习惯了这种无视。
他抓起夜明那唯一的手，将馒头塞进他粗糙的掌心。
触碰到那手指时，阿土微微一怔——那手指关节粗大，布满老茧，却异常稳定，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。
“握着呀，”阿土用力捏了捏夜明的手指，让它们蜷缩起来，握住馒头，“好歹吃一点。”
做完这一切，阿土快速缩回手，蹲到一旁的屋檐下，看着细密的雨丝，也看着呆坐的夜明。
雨又下大了些。
街角另一端，两个躲雨的街坊正在闲聊，目光偶尔瞥向夜明这边。
“这痴子在这儿怕是有年头了吧？
刮风下雨都在，真是魔怔了。”
一个穿着粗布衫的中年汉子说道，他是附近酒馆的伙计。
另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接话：“可不是嘛！
听说以前可不是简单人物，好像武功厉害得很咧！
不知怎么疯了，就认这棋盘。
你看他那样，哪还有点高手的影子？
‘武尊’？
呸，是‘痴棋武尊’才对！”
语气带着嘲弄和一丝猎奇。
阿土竖着耳朵听，眼神在夜明和那两人之间转动。
“好像是为了什么事…惹了不该惹的人吧？”
酒馆伙计压低了声音。
“说是寻仇未成，反被打傻了…”妇人附和道，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，声音更低了，“嘘！
小声点，别惹麻烦…”对话声渐低，最终淹没在雨声中。
阿土看向夜明，发现当才那两人提到“仇”、“傻”等字眼时，夜明空洞的眼神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，握着馒头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收紧了些。
但很快，他又恢复了彻底的死寂。
雨幕如织，将街角隔绝成一个小小的世界。
阿土抱着膝盖，看着雨水中倒映的破碎天空，又看看身旁如泥塑木雕般的夜明，忽然觉得有些冷，不自觉地往夜明身边靠了靠。
奇怪的是，靠近夜明后，那股寒意似乎减轻了些许。
仿佛这个痴傻的独臂人周身，自然散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气息。
阿土不知道的是，在他感觉不到的层面，夜明周身三尺之内，雨水的落势有着极其细微的不同——它们仿佛避开某种无形的屏障，滑落的角度更加自然，滴落的声音也更加清脆。
而那副棋盘上的棋子，在雨水的冲刷下，光泽越发温润内敛。
若有感知极其敏锐之人在此，或能察觉其中蕴含的某种古老韵律，与夜明微不可查的呼吸隐隐呼应。
雨更大了。
天色渐暗，街角的阴影愈发浓重。
夜明依旧一动不动，任凭风雨侵袭。
空荡的袖管贴在身侧，湿透的衣衫勾勒出他虽消瘦却依旧挺拔的脊背。
那半块馒头，还牢牢握在他手中。
阿土蜷缩着身子，靠在墙根下，眼皮渐渐沉重。
在哗哗的雨声中，他竟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，慢慢睡去。
风雨飘摇的街角，一痴一乞，一坐一卧，构成一幅静止而悲凉的画卷。
而在无人可见的层面，夜明那空洞的眼底最深处，似乎有一点极微弱的星火，在漫天风雨中，顽强地闪烁着，随时可能熄灭，却又始终不灭。
仿佛在等待一个契机。
一个重燃的契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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