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六八年，秋。
海市。
一股浓烈的、混合着霉味、汗臭和劣质墨汁的气息，蛮横地钻入鼻腔，将林晚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拽了出来。
头痛欲裂，像是被钝器反复敲打过。
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喧嚣，无数个声音在嘶吼、在尖叫、在哭泣，混乱地交织在一起，几乎要撑破她的耳膜。
不，不只是人声……还有更多，更多细碎的、模糊的、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絮语，像潮水般涌来，让她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边界。
她猛地睁开眼。
刺目的阳光晃得她眼前发花。
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双充满厌恶、狂热或是麻木的眼睛。
她被人粗暴地反剪着双臂，按跪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上。
脖子上挂着一块沉重的木牌，粗糙的麻绳勒得她皮肉生疼，木牌上用漆黑的墨汁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——“资本家狗崽子 林晚星”。
林晚星？
不是她。
她是林晚，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，因为总能“听见”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而被关进精神病院的……病人。
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炸开的玻璃，锐利地切割着她的意识。
属于林晚星的记忆——娇生惯养的少女、一夜倾覆的家庭、父母被押走时的哭喊、无尽的羞辱与恐惧——与她自己在精神病院里日复一日的药物、电击和治疗交织、碰撞。
“打倒资本家吸血鬼林翰文！”
“林晚星不投降，就让她灭亡！”
台下，黑压压的人群挥舞着拳头，红色的袖章像一片跳动的火焰，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。
一个戴着深度眼镜、瘦高的年轻男人正站在台前，情绪激昂地念着批判稿，唾沫星子横飞。
“……林晚星，自幼过着资产阶级腐朽糜烂的生活，吸食劳动人民的血汗！
她抗拒改造，思想反动！
我们必须将她打倒在地，再踏上一万只脚……”是了。
她，林晚，穿越了。
穿成了这个一九六八年，刚满十八岁，成分极差，正在被批斗的资本家小姐林晚星身上。
而且，看这情形，原主很可能是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……灵魂湮灭了。
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，比精神病院的束缚带更让人窒息。
就在这时，那些原本模糊的、属于“非人”的絮语，变得清晰起来。
……吵死了，吵死了！
这些人类天天吵，还让不让鸟睡觉了！
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头顶的屋檐上抱怨。
就是就是，俺们麻雀开会都找不着清净地儿了。
另一个声音附和。
哎呀，别管他们了，快看东边那天色，灰扑扑的，憋着坏呢！
估计待会儿有场大的，得赶紧回窝躲雨去！
第三个声音带着点急切。
林晚（星）下意识地抬头，望向东边的天空。
湛蓝的天际，确实有一线不易察觉的灰暗在缓慢蔓延。
是麻雀？
她在和麻雀对话？
不，不是对话，是她能“听”懂它们的意思！
这感觉……和她“发病”时一模一样！
难道，这不是病？
或者说，穿越让这种能力变得真实了？
“林晚星！
你东张西望什么！
是不是还想搞破坏！”
瘦高个男人发现了她的“不专注”，厉声呵斥，上前一步，猛地推了她一把。
她本就虚弱，被这一推，首接向后踉跄跌倒，后脑勺重重磕在粗糙的木台边缘，眼前一阵发黑。
“打得好！”
“让她老实点！”
台下的喧嚣更甚。
剧痛和眩晕中，那些万物的声音却更加汹涌地涌入脑海。
不只是麻雀，还有台下那棵老槐树无奈的叹息唉，又开始了……，脚下木台沉闷的抱怨压死我了……，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在窃窃私语要乱了，要乱了……。
无数的声音像一根根尖针，扎进她的大脑。
她抱住头，蜷缩起来，发出痛苦的、压抑的呻吟。
在旁人看来，这无疑是“狗崽子”畏罪、崩溃的表现。
“看她那怂样！”
“资本家小姐就是没用！”
混乱中，没有人注意到，天空那线灰暗正在迅速扩张，乌云开始汇聚。
“要下雨了。”
一个极轻的、带着颤音的声音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。
不是对任何人说，更像是在复述那些涌入她脑中的信息。
离她最近的一个戴着红袖章、负责看押她的中年妇女愣了一下，下意识地抬头看天，嘴里骂道：“放屁！
这大晴天的下什么雨？
别想耍花样！”
然而，不过几分钟，天色骤然暗了下来。
狂风卷着尘土呼啸而起，吹得人睁不开眼。
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，瞬间就连成了雨幕。
“真下雨了！”
“快收东西！
快！”
台下顿时一片兵荒马乱。
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人们，此刻都忙着找地方躲雨，批判大会草草收场。
负责押解林晚星的那个中年妇女一边手忙脚乱地遮住头脸，一边诧异地看了一眼依旧蜷缩在台上、任由雨水冲刷的林晚星，嘴里嘟囔了一句：“邪门了……这资本家小姐，难不成真是个乌鸦嘴？”
雨水冰冷，打在脸上生疼，却也让林晚（星）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。
她被粗暴地拉起来，推搡着押回临时关押她的、原本是自家佣人房的黑屋子。
锁上门，世界瞬间安静了不少。
只有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，和角落里老鼠窸窸窣窣的动静。
冷……饿……这鬼地方，一点吃的都没了。
老鼠的抱怨清晰地传来。
林晚（星）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，抱紧膝盖。
衣服湿透了，又冷又饿，前途一片黑暗。
但此刻，她心中那股穿越初期的绝望，反而被一种奇异的冷静取代。
她能听见万物的声音。
这不再是困扰她的病症，而是她在这个疯狂年代里，唯一能抓住的、真实的稻草。
“我不是疯子。”
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，“至少，在这里不是。”
她摸了摸颈间，那里挂着一个原本属于原主的小小的、成色普通的琉璃坠子。
此刻，这坠子触手温润，甚至隐隐有一丝暖意流向她冰冷的西肢百骸。
是错觉吗？
就在这时，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对话声。
“……成分是大问题，留在城里是隐患，必须尽快处理。”
一个陌生的男声。
“我们明白，组织上有什么安排？”
是那个看押她的妇女的声音。
“北边军区，有个同志，情况特殊，需要个……背景简单的妻子。
组织上牵了线，对方看了材料，同意了。
让她准备一下，明天就有人来接她走。”
军区？
同志？
妻子？
林晚（星）的心脏猛地一跳。
像她这样的身份，能嫁给军人？
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。
但“背景简单”西个字，让她瞬间明白了——对方需要的，就是一个无根无萍、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影响、甚至可以作为某种“保护色”的妻子。
这是一场交易。
用她的自由和身份，去换取一个生存的可能。
她没有选择的余地。
第二天，雨过天晴。
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、表情严肃的年轻士兵来接她。
手续简单到近乎粗暴。
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的长相——只在介绍人递过来的一张黑白证件照上，看到一个眉目冷峻、轮廓硬朗的年轻人。
他叫陆北辰。
照片上的他，眼神锐利，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和距离感，看不出丝毫情绪。
坐在北上的绿皮火车里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、渐渐染上北方荒凉色彩的景致，林晚（星）轻轻握紧了颈间的琉璃坠。
前路未知，荆棘满途。
但既然老天爷让她以这种方式重活一次，还给了她这样一份“独特”的礼物……那么，她就用这“疯癫”做盾，以万物为眼，在这火红的年代里，清醒地……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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