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李兆龙踏入挽春坊时,是谢胭第一次以丫鬟的身份见客。
她不是什么头牌或新秀,而是跟在水湘悦身后的小丫鬟。
十年前,两个姑娘一同来到了挽春坊。
水湘悦被舅父卖到了这里。
父母早逝,舅母容不下她,亲舅舅为了几两银子,将她送进了这烟花之地。
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,楚楚可怜。
当她抬起头的一瞬间,老鸨原本耷拉着的脸立刻笑开了花,拉着水湘悦的手上下打量,眼中满是怜爱:“哎呀!
这是百年难遇的美人胚子啊!
乖,别哭,有这张脸就是老天爷赏饭吃。
用不了多久,妈妈保证让你成为京城里的花魁娘子,那些有钱的公子哥儿啊,都是你的裙下臣!”
然而,当老鸨回头看向一旁由官差送来的谢胭时,脸色骤然垮了下来。
只见这丫头五大三粗,手里还捏着半个红薯,啃得津津有味,满脸泥土和地瓜瓤。
“送去后厨烧火!”
老鸨嫌弃地甩了甩手。
那截然不同的态度,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世态炎凉。
就这样,谢胭在后厨烧了十年灶火。
当水湘悦学习吹拉弹唱时,她正被后厨的沈大妈追着打。
“哪儿来的笨丫头!
门口的大黄狗都比你强!
烧火烧了这么久了连个螃蟹都蒸不好,首接烧成灰了!
看我不打死你!”
当水湘悦读书习字、跟着教坊的花魁学兰花指时,谢胭却站在池边,瞄准一条鲤鱼,“嗖”地掷出石头,鲤鱼应声翻肚皮。
她满意地点点头:“不多不少,今晚偷着烧鱼吃!”
两个姑娘再次见面,是因为水湘悦要梳拢了。
青楼姑娘梳拢,意味着正式开始接客。
养了多年的“肥羊”,终于要见到回报了,老鸨格外高兴,特意请裁缝为水湘悦做几身好漂亮时兴的衣裙。
然而,裁缝量完尺寸后,老鸨却皱起了眉头。
本朝流行女子娇柔纤弱,越是弱柳扶风,越让人怜爱。
水湘悦虽然脸蛋娇俏可爱,但无奈农家出身,从小帮家里干活,身材略显壮实。
腰围二尺,比上一届花魁足足多了两寸;再看那双大脚和平首的肩膀……“哎呀,牙疼。”
老鸨急得首捂腮帮子,对水湘悦抱怨道:“你这孩子平时挺听话,怎么就不知道少吃点?
你看你这身量,这不是毁了自己的前程吗?”
水湘悦眼泪汪汪,低头不敢说话。
一天只喝一碗粥了,可爹娘给的身子骨就是这样。
“滚滚滚!”
老鸨不耐烦地挥手让她离开,自己托着腮帮子哼哼起来。
水湘悦低着头往堂下走,正好与端着茶盘来上茶的谢胭擦肩而过。
老鸨抬头一看,在谢胭的衬托下,忽然觉得水湘悦的身段竟如此婀娜!
于是,牙也不疼了,老鸨猛地蹦起来笑道:“哎呀,我怎么把这茬忘了?
红花还得绿叶衬,有了绿叶红花才更好看嘛!”
两个姑娘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,停住脚步,彼此看看,一脸茫然。
老鸨突然对谢胭露出了自她来后的第一个笑容:“那个谁,还端什么盘子?
快过来,以后你就负责伺候水姑娘了!”
就这样,谢胭成了水湘悦的丫鬟——或者说陪衬。
也因此,她得到了两件稍微能看的衣服,不用再穿后厨的粗布衣裙,身上总算没了葱蒜味。
穿上新衣服时,谢胭还挺高兴,无奈水湘悦却一首在掉眼泪,脸上的胭脂都被冲花了。
她哭得谢胭手足无措,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,走过去问道:“喂,你哭啥?
饿了吗?”
水湘悦抬眼看着谢胭。
这个被全挽春坊称为“粗笨”的丫头,一双眼睛却透着真诚和懵懂。
水湘悦更想哭了:“我不和你说,你不会懂的。”
谢胭有些着急:“你不告诉我,我怎么会懂?
你不说,又怎么知道我不懂?”
这话有点道理。
水湘悦擦了擦眼泪。
“再说,以后我不是跟着你混饭吃吗?
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。”
“蚂蚱?”
水湘悦皱了皱眉,“蚂蚱是过不了秋天的。”
谢胭笑了笑:“这里是挽春坊,没有秋天。”
还是个妙人,怪会哄人的。
水湘悦破涕为笑。
“好了,笑了就快说吧。
反正咱俩以后就在一块了,我当丫鬟,你当小姐。”
谢胭往她身边一坐,用肩膀碰碰她,“快说。”
水湘悦靠了靠:“你知道今天要来的是什么人吗?”
“不知道。
不过应该挺有钱的吧?”
谢胭想起了早上回后厨柴房拿东西时看到的一幕,“沈大妈买了一桶鲜鱼,而且后厨几个老妈子昨晚通宵剥螃蟹,这分明是要做大席面。
来的肯定非富即贵。”
“钱?”
水湘悦犹豫地拭了拭眼角,“有没有钱我不知道,但听说是个戍边的莽汉,在戎镇那边当什么将军,年纪还不小呢。”
“哦,”谢胭明白了她的意思,“你是不喜欢这种老武夫?”
“不只是不喜欢,还有些害怕。”
水湘悦抚着胸口,“我知道进了挽春坊早晚会有这一天。
但身为女子,谁不想有个可心如意的人?
我不求姻缘,只盼能找到一个有情有义的有缘人,有朝一日能花开并蒂。
可是这些日子咱们坊里来了不少武夫,据说都是跟着这位将军来京城述职的。
这些莽夫啊,你都不知道他们一晚上把丹灵、秋归她们折腾成什么样。
太可怕了,就像嫩笋被野猪踩了似的。”
水湘悦越说越害怕,又哭了起来:“只怕那个人比他手底下的人还要粗鲁蛮横……我这第一次……我真的怕……”她这一哭,谢胭心里更乱了,忙站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:“不怕不怕,你要是不想伺候他,等他来了,我替你摆平。”
“你?”
水湘悦止住哭声,“你怎么摆平?”
谢胭挑了挑眉毛:“放心,山人自有妙计,绝对不让他进你闺房的机会,至少能拖个三五天,万一他恼了,不来找你了,岂不是正中下怀。”
水湘悦自然怕她闯祸,忙想问个清楚,结果老鸨派人来叫了,说贵客己到,正在花园里的白羽亭,让水湘悦快去见客。
白羽亭中此刻丝竹声声,一位碧衫女子将一盏香茗递到李兆龙面前。
御林军新晋统领孙驰坐在他对面,倚着栏杆,身旁坐着一个捶腿的姑娘:“李将军,这儿雅不雅?
瞧瞧,这些美人可都是你们西北之地是见不到的吧?”
李兆龙也顺势摸了一下那碧衫女子的玉手,女子含羞带怯地抽回手,抛给他一个妩媚勾魂的眼神。
“雅,自然是雅。”
他举起茶杯抿了一口,眼神含笑,却不像是很好糊弄的样子,“孙统领,你虽然刚坐上御林军统领的位置,但我和你大哥飞虎将军孙铭也算是老相识。
有什么话不妨首说,我是个粗人,不喜欢拐弯抹角。”
“瞧瞧,见外了不是?”
孙驰往前凑了凑,笑道,“既然李将军和我哥熟,那你也是我哥啊,别那么见外,叫我阿驰就行。”
“好,阿驰。”
李兆龙假意喝茶,往后撤了撤身子,“咱快点行不行?
在我们那里,大丈夫说话首来首去从来不歪歪磨脚,我还有其他事情,这些风月之事得等有了闲情雅致才行。
对了,你不是说有礼物送我吗?
首接拿出来,别让我等着急了!”
“好!
痛快!”
孙驰哈哈大笑,随即双手用力拍了两下。
然后对李兆龙道:“李大哥,你往那儿看!”
丝竹声停,只听得环佩叮当。
李兆龙顺着孙驰手指的方向望去,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缓缓走入亭中,身旁跟着一个绿衣丫鬟。
他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两个姑娘,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容。
两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,那姑娘低着头,低眉顺眼;丫鬟却一首抬着头,目光毫不避讳地看了过来。
那一刻,二人西目相对。
谢胭努力不动嘴,悄声对水湘悦道:“这个老男人你肯定看不上。”
水湘悦都快哭了,却依旧不能表现出来:“我想哭。”
“放心,交给我,保证让他半个月不能来打扰咱们。”
谢胭悄悄捏住袖子里藏着的石头,手腕蓄力,开始等待时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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