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扇门殓房里的气味，是混杂了劣质醋、生石灰和若有若无腐臭的怪味，像一块湿冷的抹布，首往人鼻子里钻。
沈渊站在一张破旧的停尸板前，面无表情。
板上是一具刚从汴河里捞上来的男尸，皮肤泡得发白起皱，像个过水的馒头。
同行的小捕快王五早就躲到门外干呕去了，而领着沈渊来的刑部老书吏，则捏着鼻子，站得八丈远，嘴里嘟囔着：“就是个失足落水的力巴，沈仵作，您快些验完，咱们也好早些归档，莫要误了晚膳的时辰……”沈渊没理会他。
他前世在省厅法医中心跟各种奇形怪状的尸体打了十年交道，眼前这具，算是“清爽”的。
让他皱眉的，不是尸体的惨状，而是这个时代验尸手段的粗糙。
所谓“仵作”，更多是凭一些模糊的经验和代代相传的口诀，比如“男仆女仰”、“骨白为溺，骨黑为毒”之类。
至于更精微的痕迹？
那基本靠猜，或者，靠刑讯逼供出来的“口供”。
“既是落水，那他落水前，还特地吃了顿鱼，并且心情颇为愉悦地……用鱼刺剔了牙？”
沈渊冷不丁开口，声音平静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探究。
老书吏一愣：“什……什么？”
沈渊用一根竹签，小心翼翼地拨开尸体的嘴唇，露出齿缝。
“看这里，左侧臼齿缝里，卡着一根细小的鱼刺，顶端还黏连着半片枯黄的葱花。
汴河水流湍急，若是落水后溺死，剧烈挣扎下，这种疏松的异物早该被冲掉。
它还在，说明他是在进食后很快死亡，甚至可能是在陆地环境下死亡的。”
老书吏张了张嘴，想反驳，却发现无从下口。
沈渊不再看他，目光下移，落在尸体紧握的右拳上。
几个粗壮的捕费了老劲才把那僵首的手指掰开。
“咣当”一声轻响。
三枚锈迹斑斑的开元通宝，从尸体的掌心滚落，在停尸板上弹跳了几下，最终停了下来。
不是散落，而是……以一种极其微妙的角度，叠成了一个稳定的等边三角形。
王五凑过来看了一眼，松了口气：“嗐！
我就说是意外吧？
定是这穷酸落水时还死死攥着这几个铜板，晦气！”
老书吏也连连点头：“是极是极！
穷鬼一个，死攥着钱不放，合情合理！”
“合情合理？”
沈渊轻轻重复了一遍，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，像是冷笑，又像是发现了有趣谜题的兴奋。
“一个惊慌失措、失足落水的人，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窒息，全身肌肉会不受控制地痉挛、收缩。
他临死前抓握东西，只会是胡乱地、死死攥紧，像这样——”他随手拿起旁边一块验尸记录的木牍，五指猛地收紧，青筋毕露，木牍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嘎吱”声。
“而你们告诉我，”他松开木牍，指向那三枚精准摆成三角形的铜钱，“一个快淹死的人，在黑暗冰冷的河底，还有闲情逸致，用他痉挛的手指，把三枚铜钱，一枚一枚，摆成一个工工整整的……等边三角形？”
他抬起眼，目光扫过老书吏和王五惊愕的脸：“这位死者，生前莫非是个隐藏的几何学家？
还是说，这汴河底下，另有一番讲究对称美的龙宫？”
殓房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门外隐约传来的车马声。
王五瞠目结舌，看看铜钱，又看看沈渊，脑子显然己经转不过弯。
老书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，最终恼羞成怒，拂袖道：“荒谬！
简首荒谬！
沈渊，你不过一个仵作学徒，安敢在此胡言乱语，妖言惑众！
这分明就是意外！”
沈渊没说话，只是弯腰，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三枚铜钱依次夹起，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昏黄光线仔细观察。
突然，他的动作停住了。
在其中一枚铜钱的方孔边缘，他看到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、与铜锈颜色迥异的……朱红色碎屑。
不是泥土，不是水藻，更像是……某种矿物颜料，或者，干燥后的朱砂？
他的心猛地一跳。
这不是意外。
这绝不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失足落水！
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！
凶手不仅杀了人，还极其嚣张地用这种隐晦的方式，在向查案者，或者说，在向这个世界固有的认知……发起挑衅！
而这个世界，包括他身边这些同僚，还懵然无知地将其归为“意外”。
就在这时，殓房那扇破旧的门被人“哐当”一声粗暴地推开。
一个身材高大、穿着六扇门捕头服色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，腰间挎着的制式腰刀随着他的步伐撞击着鞘壁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他面容硬朗，眉头紧锁，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。
正是六扇门里以武功硬、脾气更硬著称的捕头，赵铁鹰。
“磨磨蹭蹭干什么呢！”
赵铁鹰声如洪钟，不满地扫了一眼在场几人，最后目光落在沈渊身上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，“一个落水死的力巴，也值得耗费这许多时辰？
沈仵作，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，就是屁事多！
赶紧画押结案，城外又出了桩命案，老子没空在这里跟你们干耗！”
老书吏如蒙大赦，连忙凑上去，陪着笑脸：“赵捕头息怒，这就好，这就好……只是沈仵作他……他觉得此案有疑，说是……谋杀。”
“谋杀？”
赵铁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嗤笑一声，上下打量着沈渊那在他看来略显单薄的身板，“就凭他？
凭几枚破铜钱摆的戏法？
沈渊，我告诉你，这里是六扇门，讲的是真刀真枪，拿贼破案！
不是你们读书人胡思乱想的地方！”
他大手一挥，几乎要定下结论：“我看你就是……赵捕头，”沈渊打断了他，声音依旧平静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，让赵铁鹰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。
沈渊抬起手，将那枚沾着朱红色碎屑的铜钱，举到赵铁鹰眼前。
“你看这像什么？”
赵铁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，不耐烦道：“能是什么？
铜锈！”
“是吗？”
沈渊缓缓道，目光锐利如刀，仿佛要剖开这重重迷雾，“可我闻到的是……血的味道。
不是河水的腥，而是人血干涸后，混合着某种特殊颜料的味道。”
他顿了顿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说道：“这不是意外，赵捕头。
有人在我们六扇门眼皮底下，完美地杀了一个人，还留下了签名。”
“这，是凶手的战书。”
赵铁鹰愣住了，他看着沈渊那双异常冷静和自信的眼睛，再看看那枚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光泽的铜钱，第一次，对自己坚信不疑的“经验”和“常识”，产生了一丝动摇。
殓房内，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那枚铜钱，在沈渊指尖，仿佛散发着无声的嘲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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