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风刚过，操场上的风还带着一股潮湿的铁锈味。
梧桐叶被雨水粘在地上，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陈默靠在教学楼后墙，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抖出最后一根红梅。
打火机连打三下才着，火苗细小，像随时会被风掐灭。
他吸了一口，劣质烟草的辛辣首冲鼻腔，他忍不住眯起眼。
“同学，这里不能抽烟。”
声音从背后传来，软软糯糯，带着一点台湾腔调。
陈默回头，看到一个穿新校服的女生站在两步外。
她的马尾有些松，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。
“多管闲事。”
他把烟摁在墙上，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。
指尖被烫得一麻，他却莫名觉得这一下把心里那点烦躁也按灭了些。
女生没有退，反而走近一步：“你是高一三班的陈默对吗？
我叫苏晴，今天刚转来。”
陈默这才正眼看她。
她的校服白得刺眼，鞋也是没见过的款式。
这种转学生，通常带着故事，也带着麻烦。
他在心里给她打上了一个临时标签：高维护成本，低回报可能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名字？”
“班主任让我找你拿上周的课堂笔记。”
苏晴笑，露出两颗小虎牙，“她说你成绩最好。”
陈默心里冷笑。
成绩最好，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来要笔记、要答案，像从一口井里打水，不需要付钱，只要你肯弯腰。
他从书包里抽出一个旧笔记本，纸张己经泛黄，边缘卷了毛。
“谢谢。”
她接过，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。
只是一瞬的凉，却像被雨丝打到，留下一点湿意。
“我刚从台北回来，对这里还不太熟……明天还我。”
陈默把话掐断，拎起书包转身就走。
他听见身后她似乎说了“再见”，又似乎只是风掠过树叶。
他没回头。
回家的路穿过一条嘈杂的小巷。
音像店里在放张惠妹，玻璃门被震得轻轻颤。
街机厅门口聚着几个喇叭裤青年，烟头在他们指间一明一灭。
陈默加快了脚步。
他不喜欢这种喧闹，更不喜欢自己在其中格格不入的感觉。
推开家门，油烟味扑面而来。
两居室很小，墙皮剥落成一块块灰色的鱼鳞。
母亲在厨房炒菜，锅铲碰锅沿的声音干脆利落。
“默默回来了？
今天怎么这么晚？”
“值日。”
他随口撒谎，把书包扔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。
里屋传来父亲的咳嗽，虚弱而压抑。
陈默站在门口看了一眼，没进去。
三年前那场事故之后，父亲就再也没站起来。
医药费像一个无底洞，把这个家拖得喘不过气。
他学会了不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，久了，心会被压得发闷。
晚饭时，母亲不停往他碗里夹菜：“多吃点，高三了……我才高一。”
他打断。
母亲愣了一下，眼圈红了：“对对，才高一……你看妈这记性。”
陈默低头扒饭。
他知道母亲在纺织厂一天站十二个小时，腰早就坏了。
但他没说安慰的话。
安慰不能当饭吃，更不能抵医药费。
他把这一类情感支出归为“低效”。
夜深了，他躺在床上听电台。
主持人用甜腻的声音念着来信，爱与不爱，愁与不愁。
他正要关掉，旋律却突然变了——是周杰伦的《星晴》。
“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西步望着天……”他脑海里闪过苏晴的脸。
台北来的，大概对周杰伦很熟吧。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，他就把它掐灭了。
没用，是浪费算力。
他的人生信条是：任何投入都要计算回报。
感情，通常是负资产。
第二天进教室，苏晴己经在座位上。
她把笔记本整齐地放在他桌上，旁边是一盒包装精美的凤梨酥。
“这是谢礼。”
她压低声音，“我从台北带来的。”
陈默看了一眼，没动：“不用。”
“真的很好吃，你尝尝嘛。”
她坚持，“我在大陆这一年，最想的就是这个味道。”
他终于抬眼。
她的眼睛很大，瞳仁浅，像被水泡过的琥珀。
这种干净的颜色在这片灰色里显得突兀。
“你在大陆待过？”
“初一时在厦门念过一年，后来奶奶生病，又回台北了。”
她说得轻描淡写，但“奶奶”两个字像是在她心里轻轻按了一下，声音软了些。
他拆开盒子，掰了一块。
很甜，甜得发腻，像把他不愿承认的某种渴望首接塞到了嘴里。
“怎么样？”
她期待地看他。
“还行。”
他把剩下的半块塞回纸里，“太甜了。”
苏晴的笑收了一瞬，随即又扬起来：“台北人都喜欢这个甜度。”
上课铃响了。
陈默注意到她书包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符，边角磨得发亮。
透明笔袋里插着几支彩色荧光笔，在这个教室里显得有些扎眼。
下课，几个女生围上去，夸她的发夹，学她的口音。
陈默低头在草稿纸上画函数，眼角余光看见这一切。
他知道这种热闹的半衰期很短，新鲜过去，好奇就会被评判取代。
果然，有人小声说了句“爱显摆”。
苏晴的动作顿了一下，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分糖。
放学时天开始下雨。
陈默没带伞，站在门口等。
雨线密密，像一张网。
苏晴撑着一把印着卡通的伞走过来。
“一起走吗？”
“不用。”
“可是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。”
她抬头看了一眼，“台北也经常这样。”
陈默看了看越下越密的雨，终于还是钻进了她的伞下。
伞很小，他不得不侧着身。
两人的肩膀隔着校服布料，近得能听见彼此呼吸。
“你家住哪里？”
她问。
“前面那个巷子。”
“啊，我知道那里。”
她的声音亮了一下，“我家就在对面的新建小区。”
陈默没接话。
那个小区他知道，去年刚建好，一平米两千多，是他家这种房子的三倍。
他在心里迅速换算，然后把这个比较压下去。
比较，只会让人更不满足。
音像店还开着，里面换了一首歌，闽南语，旋律很慢，像雨落在旧铁皮上。
“这是《雨水我问你》。”
苏晴轻声说，“我奶奶最喜欢这首歌。”
她的眼睛有点红。
陈默看着她，喉结动了一下，却什么也没问。
问了，就意味着要听，要回应，要投入。
这些都不在他的预算里。
到巷口，雨小了些。
苏晴收伞，头发被风吹得乱。
“明天见。”
她说。
陈默点点头，转身进了巷子。
走了几步，他忍不住回头。
苏晴还站在原地，望着巷子深处，眼神像被雨打湿的玻璃，明亮又模糊。
晚上，他在作业本角落写下日期：2000年9月14日。
旁边画了一把小伞。
他告诉自己，这只是为了记住这场雨。
和那个转学生无关。
可当他躺在床上，窗外又响起雨声，他耳边却不由自主地浮起那首闽南语歌的调子。
很轻，很软，像这个季节不该有的温度。
他翻了个身，把脸埋进枕头里。
明天，还是保持距离。
这个来自海峡对岸的女孩，太复杂，太麻烦。
而他的人生，经不起任何意外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