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远最后的记忆,是实验室刺耳的警报声、头顶轰然砸下的钢结构,以及怀里紧紧抱着的那台老式徕卡相机——他正在研究的“时空信标”项目的关键文物。
剧烈的疼痛和黑暗吞噬了他。
意识像是在浓稠的墨水里漂浮,然后被一股强烈刺鼻的气味硬生生拽了出来。
是硝酸银和醋酸的味道,还混杂着霉味、灰尘和一种陌生的、属于旧时代的烟火气。
他猛地睁开眼,剧烈的头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。
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。
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冰冷的水泥地上,手边打翻了一个棕色的玻璃瓶,里面刺鼻的液体正汩汩流出,浸湿了他身上一件皱巴巴、沾着不明污渍的粗布马褂。
这是哪?
他挣扎着坐起身,环顾西周。
这是一个极其狭小、昏暗的房间。
红色的灯光营造出一种诡异而私密的氛围。
木头桌子上,杂乱地堆放着各种化学药剂瓶、托盘、夹子,还有一盏蒙着红布的电灯。
墙壁上挂着许多晾着的黑白照片,随着窗外吹来的微风轻轻晃动。
照片上的人像穿着他只在历史纪录片里见过的衣服——长衫、马褂、旗袍,背景是古老的街景。
一股绝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碎片,如同受潮的胶片被强行显影,凶猛地涌入他的脑海。
周远,十八岁,父母双亡,从南洋来香港讨生活,在“丽影照相馆”当学徒。
性格怯懦,手艺稀松平常,经常被师傅打骂。
昨天又因为冲洗坏了客人重要的照片,被暴怒的师傅踹了一脚,后脑勺磕在桌子角上……再然后,就是自己了。
他踉跄地走到房间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水盆前,借着红色灯光,看向水中模糊的倒影。
水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、年轻而苍白的脸,大约十七八岁,眉眼清秀但带着营养不良的憔悴,嘴唇干裂,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迷茫——这是原主最后留下的情绪。
他摸了摸后脑,果然鼓起一个大包,还在隐隐作痛。
“我……穿越了?
而且还成了个照相馆学徒?”
周远,或者说现在的周远,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。
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学教授,他毕生都在研究历史,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亲身“掉”进历史里。
他推开暗房那扇厚重的、用来隔绝光线的门,走了出去。
更大的空间映入眼帘,这就是“丽影照相馆”的拍摄间。
布置着简陋的布景:虚假的西洋花园拱门、褪色的山水画幕布、一张藤椅。
一架笨重的木质座机相机像一件古董般立在房间中央,镜头黑洞洞地对着前方。
墙上挂着一些样板照,无论是构图、用光还是人物的表情,在周远这个看惯了数码高清影像的现代人看来,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呆板和时代的隔阂。
临街是一扇玻璃橱窗,灰尘让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。
嘈杂的声浪透过玻璃传进来:黄包车的铃铛声、小贩抑扬顿挫的叫卖声、自行车的铃声、还有他几乎听不懂的、快速而铿锵的粤语。
他走到橱窗前,用手擦开一小块玻璃。
外面的世界,仿佛一张巨大的、正在显影的历史老照片,缓缓呈现出它惊人而真实的细节。
街道是水泥的,但坑洼不平。
电车(叮叮车)拖着长长的辫子,慢悠悠地驶过。
街上的人们穿着灰蓝黑三色的粗布衣服,男的多戴瓜皮帽或毡帽,女的或穿臃肿的旗袍,或穿着宽大的衫裤。
人力车夫拉着洋人或者衣着体面的华人匆匆跑过。
街对面的当铺门口,站着面无表情的伙计。
墙壁上,贴着各种斑驳的宣传画和广告,繁体字醒目地写着“梁新记牙刷,一毛不拔”、“先施公司大减价”……空气中弥漫着煤烟、汗水、食物和某种腐败物质的复杂气味。
这是活生生的、充满烟火气的旧中国香港,与他研究文献中冰冷的描述和模糊的老照片截然不同。
一种巨大的震撼和荒谬感击中了他。
“衰仔!
扑街啊!
睡死过去了?!
老子的显影液是不是又被你打翻了?!
闻这味儿就知道糟蹋了不少!
真是蚀本货!
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发善心收留你!”
就在这时,一个公鸭般的破锣嗓子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从后面的楼梯上传来,语气极不耐烦,嘴里吐出的是一连串带着浓重口音的粤语咒骂。
根据记忆碎片,周远知道,这就是他的“师傅”,这间“丽影照相馆”的老板,刘三。
一个穿着油腻丝绸短褂、身材矮胖、头顶微秃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下来。
他嘴里叼着一根牙签,眯着小眼睛,看到站在橱窗边的周远,以及暗房门缝里溢出的酸味,火气更盛。
“愣着做什么?!
像个木头一样!
还不赶紧去收拾!
那些药水不要钱啊?!”
刘三走上前,习惯性地就想用手指戳周远的额头,“昨天坏了我一单大生意,今天又想败家?!
收拾干净滚出去揽客!
今天再不开张,你我都要喝西北风!”
周远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躲开了那根油腻的手指。
刘三愣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这个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学徒居然敢躲。
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,更加恼怒:“嘿?
反了你了?
磕了一下脑袋磕傻了?
还敢躲?”
眼看刘三的巴掌就要扇过来,周远深吸一口气。
来自现代灵魂的平等意识让他无法忍受这种侮辱,但理智告诉他,现在撕破脸对他没有任何好处。
他需要时间弄清楚状况,需要这个暂时的安身之所。
他再次运用了身体里那点可怜的记忆碎片,用生涩的粤语夹杂着一点不标准的国语,快速说道:“冇…冇躲,师傅。
我係觉得,係唔係…唔好净係喺度等客来?
我…我可以拎部相机出去,去街上帮人影相,可能…生意会好啲?”
这是他根据记忆和眼前情况能想到的最合理的建议。
这间照相馆地理位置偏僻,装修陈旧,技术也落后,守株待兔显然难以为继。
主动出击,或许能打开局面,也能让他有正当理由走上街头,亲眼观察、亲身感受这个时代。
刘三举起的手顿在了半空,小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和算计。
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周远,似乎第一次认真看这个学徒。
“拎部相机出街?
你?
就你那三脚猫功夫?
影出嘅相黑过墨斗,唔怕被人砸摊子啊?”
刘三语气充满怀疑,但明显被打动了。
相机是贵重资产,他可不放心。
“我…我会小心。
而且,街上光线好,容易影些。
赚到钱,都交俾师傅你。”
周远努力模仿着原主怯懦的语气,但加入了一丝诱惑,“总好过…喺度蚀本。”
刘三摸着下巴,沉吟了片刻。
显影液的酸味还在刺激着他的鼻腔,提醒他成本的流失。
最终,对金钱的渴望压倒了一切。
“哼,算你今日识谂(会想)。”
他悻悻地放下手,“就信你一次。
我去后面借部‘傻瓜机’俾你。
记住,弄坏咗,卖咗你都唔够赔!
天黑前返来,赚唔到钱,今晚就冇饭食!”
所谓“傻瓜机”,自然不是后来的数码相机,而是一种相对简单、便携的箱式照相机,类似于柯达的布朗尼相机,固定光圈和快门,使用120胶卷,操作简单,号称“谁都会用”。
很快,刘三从后面鼓捣出一台旧得掉漆的木质箱式相机,像交付绝世珍宝一样,极其不放心地塞到周远怀里,又肉痛地给了他两卷胶卷。
“省着点用!
一张相都要成本!
主要搵啲洋人同有钱人,佢哋舍得使钱!
听到未?”
刘三恶声恶气地叮嘱。
“听到了,师傅。”
周远抱着这台沉甸甸的“老古董”,感觉自己真的抱着一件刚出土的文物。
他根据原主那点模糊的记忆和自己对相机发展史的了解,笨拙而小心地检查了一下相机和胶卷。
然后,他背起相机,拿起一个刘三扔过来的、写着“丽影照相”字样的破旧布招牌,深吸一口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空气,推开了照相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迈步走入了1925年的香港街头。
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,街上比从橱窗里看到的更加喧嚣和充满活力。
各种气味——食物香气、汗味、牲畜味、汽油味——更加首接地扑面而来。
周远站在街边,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。
历史不再是书本上的文字和图片,而是360度环绕立体声的现实。
他看到一个穿着丝绸长衫、戴着金丝眼镜的先生提着公文包匆匆走过;看到几个穿着短打、皮肤黝黑的苦力靠在墙根歇脚,抽着水烟;看到穿着艳丽旗袍、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,好奇地瞥了他和他手中的相机一眼;也看到衣衫褴褛、赤着脚的孩子在人群中穿梭乞讨。
巨大的贫富差距和鲜明的时代阶层感,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。
他定了定神,开始寻找目标。
他不能真的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。
历史学的训练让他习惯于先观察环境,寻找关键节点和潜在客户。
他选择了一个相对热闹的十字路口, near电车站点,人流密集。
他学着记忆里那些小贩的样子,有些生硬地举起那块破布招牌,用他半生不熟的粤语尝试吆喝:“影相…靓相…即影即有…”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市井的喧嚣中。
路人行色匆匆,偶尔有人投来好奇的一瞥,但无人问津。
这年头,照相仍算是个稀罕事,价格不菲,普通人不会轻易尝试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周远开始感到焦虑。
难道穿越后的第一战就要以失败告终,晚上真的没饭吃?
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,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。
街角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骚动,还夹杂着几声嚣张的咒骂。
周远循声望去,只见几个穿着黑色香云纱短褂、敞着怀、露出腰间些许不凡气势的汉子,正围着一个卖水果的小贩推搡呵斥,像是在收取“保护费”。
小贩苦苦哀求,却被一把推倒在地,箩筐翻倒,水果滚了一地。
周围的路人纷纷避让,低头快步走开,不敢多管闲事。
是帮派成员。
周远的心脏猛地一跳。
根据记忆,这是香港底层社会无法忽视的一股力量。
他本能地想举起相机——不是为小贩解围,他没那个能力,而是历史学家的职业本能发作:记录!
这绝对是反映此时香港社会生态的绝佳素材!
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那台箱式相机,估算着距离和光线,手指按在了快门按钮上。
由于紧张和相机本身的笨重,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突兀。
就在这时,那群黑衣汉子中,一个似乎是头目的、脸颊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男人,似乎解决了小贩的事情,满意地拍了拍手里的钞票,恰好转过头。
他的目光,猛地撞上了正举着相机的周远。
西目相对。
周远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坏了。
那刀疤脸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而警惕。
在这个年代,照相可不是随便的事,尤其是他们这种人,极其忌讳被留下影像。
“喂!
你个衰仔!
做乜嘢?!
影相啊?!”
刀疤脸指着周远,用粤语大声吼道,带着几个手下气势汹汹地就走了过来。
浓重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周远。
他抱着相机,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大脑飞速运转。
解释?
说自己是在拍街景?
对方肯定不会信。
跑?
抱着这么重的相机,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街上,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些地头蛇?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个清脆而带着些许急切的女声突然从周远侧后方响起:“刀疤哥!
唔好意思!
唔好意思!
细路仔唔识世界(小孩子不懂事)!”
周远只觉手臂被人用力一拉,一个穿着浅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、剪着齐耳短发、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清秀女子挡在了他和那几个帮派分子之间。
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、略显歉意的笑容,对着那刀疤脸连连点头。
“佢係我细佬,新来嘅,唔懂事,见到几位大哥咁威猛,可能觉得好奇,唔係有心影相嘅。
我代佢同几位大佬赔个不是。”
女子语速很快,声音却清晰悦耳,带着一种让人难以立刻发作的爽利劲儿。
她一边说,一边悄悄用手在背后用力掐了周远的手臂一下,示意他别说话。
刀疤脸狐疑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女子,又瞪了周远一眼,显然不信:“你细佬?
佢揸住部相机做乜?
想留低我哋嘅相做也?
(想留下我们的相做什么?
)误会,绝对误会!”
女子笑容不变,从随身的小布包里快速掏出几枚银毫,不由分说地塞到刀疤脸手里,“几位大哥辛苦,饮杯茶,消消气。
细路仔我返去一定好好教佢!
保证唔会有下次!”
刀疤脸掂了掂手里的银毫,脸色稍霁,但目光依旧凶恶地扫过周远和他怀里的相机,警告道:“哼,算你识做。
管好你细佬,部相机睇实啲,唔係次次都咁好彩!
(不是次次都这么好运气)”说完,这才骂骂咧咧地带着手下走了。
周围紧绷的空气仿佛一下子松弛下来。
周远长长松了口气,这才感觉到后背惊出的一身冷汗。
他看向眼前这个替他解围的女子,她正收回目光,转过身来,先前脸上的笑容收敛了,转而用一种审视和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他。
“你呢个后生仔,做咩无缘无故惹佢哋?”
她开口,依旧是流利的粤语,但语气认真了许多,“佢哋係和安乐嘅人,呢条街都归佢哋睇(管),你惹唔起噶。”
周远张了张嘴,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。
难道说自己是未来来的历史学家,想拍点一手资料?
他只能含糊道:“我…我冇心…多谢阿姐出手相助。”
女子看了看他抱着的相机和那块破招牌,了然道:“新出来做嘢?
丽影照相馆…系刘师傅个边?”
她似乎对这片很熟悉。
“係…”周远点头,趁机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。
她眉眼清秀,眼神明亮而敏锐,带着一种这个时代女性身上不常见的干练和自信。
她的旗袍洗得有些发白,但十分整洁。
他注意到她腋下夹着一个小笔记本,手里还拿着一支钢笔。
“我叫林婉清,系《港岛日报》嘅实习记者。”
女子自我介绍道,语气缓和了一些,“你呢度人生地不熟,揾食都要带眼识人(找饭吃也要带眼识人),唔好乱影相,尤其係佢哋。”
记者?
周远心中一动。
1925年的香港女记者?
这可不是个普通的职业。
“我叫周远。”
他学着这个时代的方式,微微鞠了一躬,“多谢林小姐。
今日要不是你,我恐怕…举手之劳。”
林婉清摆摆手,显得很洒脱。
她似乎对周远和他的相机产生了点兴趣,尤其是刚才他面对帮派分子时,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举起相机的怪异举动。
“你…”她刚想再问些什么。
突然,街道远处传来一阵异常响亮而嘈杂的喧哗声,似乎有很多人在一起呼喊口号,间或夹杂着几声尖锐的哨响。
声音由远及近,仿佛一股潮水正在向这边涌来。
林婉清的脸色瞬间变了,之前的轻松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性的专注和紧张。
她猛地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。
“唔同你讲住!
有大事!”
她语速极快地对周远说了一句,也顾不上他了,立刻从布包里拿出更大的采访本,拔腿就朝喧闹声的方向快步跑去,身影迅速消失在涌动起来的人潮中。
周远愣在原地,怀里抱着那台老旧的相机。
远处的喧哗声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,他甚至能隐约听到“反英”、“罢工”之类的词语。
人群开始骚动,不少人脸上露出惊慌或好奇的神色,纷纷驻足张望,或者向那边涌去。
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,迅速取代了之前市井的喧嚣。
周远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。
他猛地意识到那可能是什么。
作为一个历史学家,他清楚地知道1925年的香港正处在怎样的火山口上。
那场震动中外、持续了一年多、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史的大事件——省港大罢工,其汹涌的浪潮,正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,拍打到了他的面前。
他低头,看向怀中这台沉默的、笨重的箱式相机。
黑色的镜头,如同一个深邃的洞口,沉默地对着那喧哗声传来的方向。
记录?
还是逃离?
历史的洪流,己扑面而来。
而他,手握快门,正站在漩涡的边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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