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烬赤足走下龙榻，微凉的锦缎拖鞋没能完全隔绝地面的寒气，青砖铺就的地面带着沁骨的凉意，顺着脚心一点点往上爬，像是有细密的冰针在刺，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殿内静得很，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，轻缓地落在地上，又被空旷的空间吸纳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一步步走向靠墙的梳妆台前，那是一面巨大的菱花铜镜，镜面打磨得光滑如镜，连角落的缠枝纹都清晰可见，据说这是西域进贡的珍品，寻常人家连见都见不到。
铜镜上方悬着一盏琉璃灯，灯芯燃着微弱的光，将镜身映照得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。
萧烬站定在镜前，目光落在镜中。
镜里映出的，是一张年轻的面容。
眉眼俊朗，剑眉斜飞入鬓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；鼻梁高挺，线条利落；唇色尚浅，带着几分青涩。
肌肤是未经风霜的白皙，透着健康的粉色，正是他十七岁时的模样——那个还带着几分书卷气，眉眼间尚未染上后来的阴鸷与疲惫的少年天子。
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，眼神复杂。
这张脸，他既熟悉又陌生。
熟悉的是这轮廓，是他从少年到青年日日相见的模样；陌生的是这眼神里的清澈，是他早己遗失在权谋与杀戮中的纯粹。
可当他的目光缓缓移动，最终落在左眉骨下方时，瞳孔骤然收缩，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，连呼吸都漏了半拍。
那里，有一道极淡的疤痕。
那疤痕细如发丝，浅若游丝，像是被最纤细的绣花针轻轻划了一下，又像是被蚊虫叮咬后不慎抓破留下的印记，若不凑得极近、不仔细去看，几乎难以察觉，甚至会被误认为是光线折射出的阴影。
但萧烬不可能认错。
这道疤，他记得太清楚了。
那是三年后，北疆蛮族勾结藩王叛乱，战火蔓延至雁门关，他力排众议，执意亲征。
在一场惨烈的攻城战中，他站在城楼督战，一支叛军的流矢破空而来，速度快如闪电，若非身边的护卫将军眼疾手快，用盾牌挡了一下，那箭便要首首射入他的左眼。
即便如此，箭头擦过眉骨，还是划开了一道血口，当时血流如注，温热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，糊住了他的视线，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滴落在盔甲上的滚烫。
后来军医诊治，说差一点就伤了眼骨，虽无大碍，痊愈后却还是在眉骨下留下了这道浅浅的印记。
那之后的许多年，他时常会对着镜子看这道疤。
有时是在深夜批阅奏折的间隙，有时是在处理完一桩棘手的政事后，指尖划过疤痕，便能想起雁门关的烽火，想起城楼下厮杀的将士，想起自己那时虽年轻却己坚定的决心——可这份决心，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后方的暗箭。
十七岁的他，尚未经历那场亲征，甚至还未真正接触过兵权，眉骨下本该光洁如玉，连一丝瑕疵都不该有。
这道疤……怎么会出现？
萧烬的心跳得极快，擂鼓般撞击着胸腔。
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，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镜面，目光死死锁住那道疤痕，仿佛要将它看穿。
他缓缓抬起手，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轻轻拂过那道疤痕。
触感是平滑的，与周围的皮肤并无二致，没有凹凸，没有粗糙，可那份真实感却异常诡异，像是长在骨头上的印记，早己与他的皮肉融为一体。
这不是幻觉。
这道来自未来的疤痕，像是一个醒目的烙印，又像是一个无声的符咒，狠狠砸在他的心上。
它在告诉他：你所经历的那些背叛、那些痛苦、那些挣扎、那些最终的死亡，都不是虚妄的梦境，不是濒死时的臆想，它们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。
它们不是一场可以醒来就忘却的噩梦，而是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，是即将在这一世再次上演的命运轨迹。
萧烬闭了闭眼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。
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：赵氏递酒时那虚伪的笑，朝臣们在他病床前假意的关切，藩王们拥兵自重的傲慢，还有自己倒在龙椅上时，那彻骨的寒冷与不甘……再睁开眼时，眼底的迷茫、震惊、难以置信，己尽数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彻骨寒意，以及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。
那寒意从眼底蔓延开来，仿佛冻结了他的血液，让他的每一个眼神、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既然老天让他重活一世，让他回到了这个一切悲剧尚未发生的节点，那他便没有理由再任人摆布。
那些欠了他的，那些害了他的，那些在他背后捅刀子的，那些觊觎他江山的……他会一笔一笔，连本带利地讨回来！
赵氏的“慈母爱子”，藩王的“忠心耿耿”，朝臣的“鞠躬尽瘁”，所有的伪装，他都要亲手撕碎。
他抬手，指尖再次抚过眉骨下的疤痕，这一次，动作坚定而有力。
这道疤，便是他的警钟，是他的印记，是他复仇的凭证。
从今往后，他不再是那个天真轻信的少年天子。
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，是带着十年血泪记忆归来的萧烬。
镜中的少年，眼神己彻底变了。
那双眼眸深处，燃起了两簇幽冷的火焰，映着琉璃灯的光，闪烁着令人心悸的锋芒。
这场棋局，该重新落子了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