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贵妃宫里的宫女名叫翠荷，一身水绿色的宫装，料子比储秀宫寻常宫女好上不少，发间一枚小小的银簪，显示出主子身边的体面。
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，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，既不过分亲热，也不显得倨傲。
“云小主万福。”
翠荷微微屈膝，“我们贵妃娘娘心慈，念着各位新小主初入宫闱，又是这般严寒天气，特命小厨房熬了上好的老参茶，给各位小主驱驱寒氣，安安神。”
云知意侧身避过她的礼，脸上是受之有愧的惶恐，声音柔婉：“贵妃娘娘厚爱，臣女感激不尽。
只是臣女初来乍到，尚未拜见娘娘，便蒙此恩赏，实在心中难安。”
她说着，目光快速扫过那食盒，紫檀木的，雕着繁复的牡丹花纹，精致非常。
翠荷笑道：“小主客气了。
娘娘说了，日后同在宫中，相见的日子长着呢，不急于一时。
这参茶须得趁热喝才好。”
她说着，打开食盒盖子，里面是一只白瓷盅，盅盖隙缝里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，一股浓郁的人参香气混合着些许甘甜的枣味弥漫开来。
“有劳姐姐亲自送来。”
云知意示意身旁的小宫女接过食盒，那小宫女名唤菱角，是储秀宫分派来伺候她的，看着年纪尚小，有些怯生生的。
翠荷并未立刻离开，目光在云知意脸上转了一转，笑意更深了些：“说起来，云小主真是好人才。
方才在殿选时，几位嬷嬷回去后都赞不绝口呢，都说……小主颇有几分故去元后娘娘当年的风韵。”
来了。
云知意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，面上却适时地飞起一抹红晕，带着几分羞涩与恰到好处的惊讶：“臣女陋质，岂敢与元后娘娘凤仪相比？
嬷嬷们谬赞了，实在是折煞臣女了。”
“小主过谦了。”
翠荷语气寻常，仿佛只是随口一提，“这参茶您慢用，奴婢还要去给其他几位小主送呢，告退了。”
“姐姐慢走。”
云知意亲自将翠荷送到门口，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廊庑转角，脸上的浅笑才慢慢敛去。
返身回屋，看着桌上那盅依旧冒着热气的参茶，云知意的眼神沉静下来。
菱角小声问：“小主，这参茶……先放着吧。”
云知意淡淡道，“我刚用了些点心，眼下还不饿。
屋里炭火似乎不足，你去瞧瞧，再添一些来。”
支开了菱角，屋内只剩下云知意一人。
她走到桌边，揭开盅盖，浓郁的药参味扑面而来。
茶汤色泽澄黄清亮，里面除了参片，还有几颗红枣、几粒枸杞，看着确是滋补的好东西。
然而，在这深宫之中，尤其是来自地位尊崇又素未谋面的贵妃的“赏赐”，岂能轻易入口？
她想起父亲曾说过，宫中阴私手段极多，饮食药物是最易做手脚的。
轻则令人不适失仪，重则损身绝育，甚至悄无声息夺去性命。
这位郑贵妃，是因她这张脸而来示好？
还是……感到了威胁，先行试探，或者更糟？
她端起茶盅，走到窗边。
窗外夜色浓重，寒风呜咽。
她作势欲饮，手腕却轻轻一倾——“哗啦”一声轻响，大半盅温热的参茶被她精准地泼入了窗台下的一盆耐冬花的泥土里，迅速渗入，只留下深色的水渍和依旧萦绕的参味。
她留了浅浅一个底，做做样子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心跳才稍稍平复。
将空了大半的盅放回食盒，她坐回榻边，指尖微凉。
这就是宫廷。
恩宠可能裹着蜜糖，也可能是穿肠毒药。
片刻后，菱角端着新烧的银炭进来，屋内渐渐回暖。
云知意让她将食盒收好，明日再清洗归还。
这一夜，云知意睡得并不安稳。
梦里光怪陆离，有时是父亲殷切的眼神，有时是嬷嬷们审视的目光，有时是那紧闭的朱红宫门，最后，竟化作一个身着凤袍、面容模糊的女子，遥遥向她伸手，似在呼唤，又似在警告……第二天清晨，天色未亮，便有教习嬷嬷前来，教导宫规礼仪。
二十余名留用的秀女齐聚在储秀宫的正厅里，个个屏息凝神，不敢有丝毫怠慢。
教导嬷嬷姓严，人如其姓，面色肃穆，一丝不苟。
从行走步态、叩拜礼节，到回话声音、眼神落脚处，皆有严苛规定。
稍有不慎，便是一顿毫不留情的训斥，甚至罚抄、罚跪。
一整天下来，娇生惯养的秀女们己是腰酸背痛，苦不堪言，却无人敢抱怨一句。
云知意学得认真，她记性好，悟性也高，动作往往最是标准到位，连严嬷嬷看向她的目光都略微缓和了些。
期间，她注意到李嫣然虽然也学得辛苦，却明显心浮气躁，看向她和沈昭雪的目光时常带着怨怼。
而沈昭雪，依旧那副清冷模样，礼仪动作一丝不差，却透着一股疏离，仿佛置身事外。
只是在嬷嬷讲解到宫中各处机构职能，特别是提到太医署和侍药局时，她的眼神才会微微闪动，听得格外专注。
午间歇息时，众人得以回房用些茶点。
云知意刚坐下，就听隔壁厢房传来隐约的啜泣声。
她微一蹙眉，示意菱角去看看。
不一会儿，菱角回来，低声道：“小主，是昨儿个不小心打碎茶盏的那位苏小主，好像是被李小姐身边的人排挤了，送去的茶点都是冷的，还被言语挤兑了几句……”云知意叹了口气。
这深宫里的倾轧，从第一日便己开始。
她让菱角将自己份例里的一碟还温热的桂花糕给那位苏秀女送去，只说是多了，吃不完。
并非她要多管闲事，只是在这孤立无援之地，释放一点善意，或许能换来一丝暖意，少一个潜在的敌人。
何况，那李嫣然明显也将她视作了眼中钉。
下午继续学规矩。
傍晚时分，严嬷嬷终于宣布今日到此为止，并道：“三日後，宫中设‘赏梅宴’，太后与贵妃娘娘都会莅临，各位小主好生准备，届时莫要失了仪态。”
赏梅宴！
众秀女精神一振，这是入宫后第一次面见后宫高位主位的机会，无疑是崭露头角、博得青睐的关键场合！
众人散去，各自心思活络起来。
云知意回到房中，正思索着赏梅宴该如何应对，房门又被敲响。
来的却是沈昭雪。
“沈姐姐？”
云知意有些意外，连忙请她进来。
沈昭雪依旧是那身素净的衣裙，她走进来，目光在云知意脸上停留一瞬，忽然轻声开口：“云妹妹昨夜，可曾用了那参茶？”
云知意心中猛地一凛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：“贵妃娘娘赏赐，自然用了。
姐姐为何有此一问？”
沈昭雪静静地看着她，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：“那参茶气味浓郁，但我方才路过妹妹窗前，闻到那盆耐冬花的泥土里，参味犹存，且过于新鲜浓郁了些。”
云知意指尖一颤，竟被她察觉了！
这位沈昭雪，好敏锐的观察力！
她精通医理，对气味自是格外敏感。
见云知意沉默，沈昭雪又道：“妹妹不必紧张。
我并无他意。
只是……宫中人心叵测，入口之物，谨慎些总是好的。”
她语气平淡，听不出喜怒。
云知意知道瞒不过，索性坦然承认，低声道：“多谢姐姐提醒。
初入宫中，实不敢轻易承受如此厚爱。”
沈昭雪点了点头，似乎对她的谨慎表示认可。
她沉吟片刻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、朴素的白瓷瓶，递给云知意：“这瓶药膏，有安神舒缓之效，妹妹白日学规矩辛苦，晚间可涂抹于太阳穴与腕间，能助好眠，亦能缓解疲乏。”
云知意看着那瓷瓶，没有立刻去接。
昨夜她刚倒掉了贵妃的参茶，今日沈昭雪便来赠药？
这又是何种意图？
沈昭雪仿佛看穿她的疑虑，将瓷瓶轻轻放在桌上：“妹妹若不信，可先让……院中的猫犬一试。
或者，不用也无妨。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更轻了些，“只是见妹妹似是夜间未曾安睡，眼下略有青影。
三日后赏梅宴，须得精神饱满才好。”
说完，她不再多言，微微颔首，便转身离去。
云知意看着桌上那枚小小的白瓷瓶，心中波澜起伏。
这位沈昭雪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？
她此举是真心示好，还是另有所图？
她点出参茶之事，是警告，还是暗示她知晓了自己的秘密，借此拿捏？
她拿起瓷瓶，拔开木塞，一股清冽的药草香气散发出来，并不难闻。
让猫犬试药？
云知意苦笑，这储秀宫哪里来的猫犬。
她犹豫良久，最终只蘸取了一点点，涂抹在手背上。
皮肤清清凉凉，并无不适。
或许，可以信她一次？
在这冰冷的深宫里，若真能有一个盟友……夜深人静，云知意终究没有使用那药膏。
她将其小心收好。
但沈昭雪的话却提醒了她，赏梅宴至关重要，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。
父亲曾为她请过最好的舞师，她最擅长的，便是一曲《惊鸿舞》。
只是元后当年……据说亦以惊鸿舞一舞动京城，才得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倾心。
跳，还是不跳？
跳了，必定引人注目，尤其会引来皇帝和太后的目光，但也会立刻坐实“替身”之名，成为众矢之的。
不跳，或许能暂保平安，但也可能错失唯一的机会，在这深宫之中寂寂无闻，最终老死宫闱，辜负家族期望。
她辗转反侧，难以决断。
窗外，忽然传来极轻微的“叩叩”声。
像是有人，在轻轻敲击她的窗棂。
云知意瞬间屏住了呼吸，心跳如鼓。
这么晚了，会是谁？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