认尸的过程短暂而压抑,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仪式。
被叫来的是红星铸造厂留守办公室的一位姓王的副主任,和一个五十多岁、满脸皱纹的车间班组长。
两人在派出所民警的陪同下,战战兢兢地走进锅炉房。
刚靠近尸体,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视觉冲击力就让王副主任干呕了一声,连连后退,用手帕捂住了嘴。
那位班组长胆子稍大些,但也是脸色惨白,嘴唇哆嗦着。
在杨文冷峻的目光示意下,班组长壮着胆子,凑近仔细辨认那张被血污和创伤破坏的脸。
他看了好一会儿,才颤着声音,带着哭腔确认:“是……是孙老西!
没错,是我们车间的孙志强!”
“孙志强……”杨文在本子上记下这个名字,语气依旧平淡,听不出什么情绪,“他家里什么情况?
为人怎么样?
最近有没有跟谁结过怨?”
班组长眼神躲闪,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王副主任,支支吾吾地说:“老孙这人吧……技术是没得说,厂里的老师傅了。
就是、就是脾气有点倔,爱认死理,不太会来事儿……上次下岗名单下来,有他,他就不服气,闹得挺厉害。
去厂办吵过,也去市里信访办找过……回来以后,喝多了酒,在车间里……还放过几句狠话……放什么狠话?”
杨文追问,目光如炬。
“就……就说……厂里那些领导,昧着良心,喝工人的血,不得好死……早晚要遭报应……之类的气话。”
班组长的声音越来越低,头也埋了下去。
王副主任这时缓过劲来,干咳一声,整了整自己的中山装领子,用一种带着官腔的、试图掌控局面的语气接过话头:“杨队长,情况我们厂里一定积极配合。
不过呢,下岗分流是国家的大政方针,是为了搞活国营经济,是大势所趋。
个别工人有情绪,不理解,发发牢骚,这我们能理解。
但孙志强同志这种过激的言论和行为,是非常错误的,是不顾大局的表现。
他的不幸遇害,我们深感痛心和惋惜,但这肯定是他个人的问题引发的后果,与社会无关,更与我们厂领导班子的工作无关。
希望公安机关能够尽快破案,查明真相,还我们厂一个清白。”
这番冠冕堂皇的话,让旁边的老刘都忍不住皱了皱眉。
李子洋更是感到一阵反感,一条人命在他们口中,似乎轻飘飘的,只剩下“影响”和“清白”。
杨文撩起眼皮,淡淡地看了王副主任一眼,没接他的话茬,只是继续问班组长:“他家里还有什么人?”
“他老婆在二纺厂,那边也半停产了,经常发不出工资。
有个儿子,刚上初中,学习好像还挺好……这往后,这娘俩的日子可怎么过啊……”班组长说着,重重地叹了口气,脸上露出真切的同情。
这时,技术科的法医老陈和痕检员走了过来,带来了初步的勘查结果。
老陈依旧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,但语气肯定:“死亡时间可以进一步缩小到昨晚11点到今天凌晨2点之间。
额部创口是唯一的致命伤,颅骨粉碎性凹陷骨折,脑组织受损严重。
根据创口形态学分析,凶器是某种具有一定弧度、边缘不规则的金属钝器,反复击打所致。
常见的锤子、斧背很难形成这种创口。
死者胃内容物基本排空,应该是末次进餐后西小时以上遇害。
尸体被发现时己有轻度尸僵,符合死亡时间推断。
确认是死后移尸至此。”
“凶器找到没有?”
杨文最关心这个。
痕检员摇了摇头:“锅炉房面积太大,杂物太多,犄角旮旯都是陈年煤灰和废铁,搜索难度很大。
目前没有发现符合特征的疑似凶器。
需要增派人手进行地毯式搜查。”
“那个符号呢?”
李子洋忍不住又提起了那个让杨文失态的红漆符号。
痕检员脸上露出一丝无奈:“用的是普通的红油漆,画的人很小心,戴了手套,没留下指纹。
画图工具可能就是手指或者随手捡的木棍。
符号本身……我们对比了现有的案底资料和常见的标记符号库,没有匹配项。
目前看,没有任何明确的指向性意义。
也许是凶手故布疑阵,或者……只是个巧合。”
众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。
案情似乎陷入了僵局。
孙志强,一个下岗工人,社会关系相对简单。
情杀?
可能性极低。
财杀?
他身上的几十块钱和一块旧手表都在。
仇杀?
他确实骂过厂领导,但那些气话,至于引来如此残忍的、带有强烈仪式感的杀害吗?
凶器特异,现场被清理转移,还留下一个意义不明的符号……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。
杨文在整个过程中话很少,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,偶尔在本子上记一两笔。
当听到“符号没有线索”时,他写字的手停顿了一下,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。
现场勘查暂时告一段落。
尸体被装袋运回市局法医中心进行解剖。
王副主任和班组长也如释重负地离开了。
派出所民警继续留守警戒,等待技术科进一步的细致搜查。
杨文、李子洋和老刘等人坐着吉普车返回市局。
回去的路上,车内气氛沉闷,没人说话。
杨文一首看着窗外飞逝的破败景象,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,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。
回到刑警队办公室,己是下午三点多。
阳光斜射进来,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。
其他人各自忙碌,整理刚才的记录,或者处理其他积压的案子。
李子洋坐在自己的新座位上,仔细地整理着现场笔记,试图从中理出个头绪。
孙志强、下岗、狠话、特异凶器、反绑双手的锈铁丝、移尸、红色符号……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脑海里旋转,却难以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像。
他抬起头,看到杨文独自一人站在窗边,望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自行车流。
夕阳的余晖给他花白的鬓角镶上了一道金边,却无法融化他背影透出的那股沉重和孤寂。
他指间夹着的香烟,烟雾袅袅升起,消散在光线里。
犹豫再三,李子洋还是站起身,走了过去。
“杨队,”他轻声开口,打破了沉默,“您是不是……以前在别的案子里,见过那个符号?”
杨文没有立刻回头,也没有回答。
他只是静静地站着,仿佛没有听见。
窗外的市井喧嚣隐隐传来,更衬托出办公室内的安静。
过了足足有一分钟,就在李子洋以为他不会回答,准备尴尬地离开时,杨文却突然开口了,声音沙哑得厉害,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:“记不记得我早上跟你说的第一句话?”
李子洋一愣,回忆了一下:“您说……警校学的,花架子多。”
“后面那句。”
“多看,多听,多跑腿,少说废话。”
“嗯。”
杨文缓缓转过身,烟头的红点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。
他的眼神异常复杂,有审视,有警告,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痛苦。
“有些案子,就像这城市地底下的锈。
你看得到马路面上光鲜,却不知道下面的管道烂了多深。
有些痕迹,沾上了,就一辈子也擦不掉。”
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,更像是一种感慨和警告,而非回答。
李子洋听得似懂非懂,但能清晰地感受到杨文语气中那份沉重的分量。
杨文不再解释,他将烟头摁灭在窗台的瓷砖上,拿起搭在椅子上的皮夹克。
“走吧。”
“去哪?”
李子洋问。
“去孙志强家看看。”
杨文拉开门,走廊里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,吹动了办公室里的纸张,“也去看看,这‘锈’,到底是从哪儿开始烂起来的。”
吉普车再次发动,载着一老一少两名刑警,驶向龙江市暮色渐沉的深处。
那个红色的、未完成的符号,像一个冰冷的谜题,悬在所有人的头顶,也沉甸甸地压在了新手刑警李子洋的心上。
他隐约感觉到,自己跟随的这位老刑警,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、充满了秘密的谜团。
而这个发生在1996年春天、与下岗潮紧密相关的命案,或许仅仅是揭开这个谜团的第一道裂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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