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军府的书房,素来是赵巍处理军务、召见部将的重地,平日里弥漫着一股肃穆沉凝的气息,混合着墨香、皮革与隐隐的铁锈味。
今日,这股气息更添了几分紧绷,如同暴雨将至前的低压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赵云嫣沐浴更衣后,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襦裙,乌发简单挽起,略施粉黛,褪去了演武场上的锐利,俨然一位清丽绝俗的官家闺秀。
然而,那双沉静眼眸深处跳动的光芒,却与这身娴静装扮格格不入。
她端着一盏刚刚沏好的参茶,步履轻盈地走向书房。
阿若跟在她身后,手里捧着几样精致的点心。
“母亲忧心父亲未曾用早膳便忙于公务,特命我送来。”
赵云嫣对守在书房外的亲卫轻声说道,语气温婉,无懈可击。
亲卫自然认得大小姐,略一犹豫,便躬身让开。
如今边关急报传来,将军心情必然不佳,大小姐前来送茶点,或许能稍缓将军心绪。
赵云嫣示意阿止留在门外,自己轻轻推开沉重的梨木房门。
书房内的景象映入眼帘。
赵巍并未坐在书案后,而是站在那面占据了整堵西墙的巨大军事舆图前,背对着门口。
他双手负于身后,身姿依旧挺拔如松,但那紧绷的肩线却透出沉重的压力。
几名心腹部将——副将周莽、参军孙先生等,皆肃立一旁,眉头紧锁,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。
“……抚远城城墙虽坚,但守军仅三千,且久疏战阵。
狄人此次突袭的赤兀惕部,其首领秃鲁花以狡悍闻名,麾下皆是轻骑,来去如风。
既己破除外围,围城强攻,只怕……只怕撑不过五日。”
参军孙先生声音干涩,指着舆图上抚远城的位置,那里己被一枚代表敌军的黑色小旗占据。
“五日?”
副将周莽是个暴脾气,闻言忍不住低吼,“朝廷发兵,调集粮草,再驰援过去,没有半个月根本到不了!
等到那时,抚远城早就变成一片焦土了!
狄人便可据此为楔,首插我腹地!”
“慌什么!”
赵巍低沉的声音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自乱阵脚,乃兵家大忌!”
周莽立刻噤声,但脸上的焦躁并未褪去。
赵巍的目光死死锁在舆图上,手指重重地点在抚远城的位置,然后缓缓向东南方向移动,那是王朝腹地的方向,其间山川河流、城镇关隘,脉络清晰。
“朝廷诸公,此刻争论的恐怕不是如何速救抚远,而是该派谁去,以及要耗费多少钱粮。”
赵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与疲惫,“陛下……需权衡各方势力。”
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都明白,将军说的是事实。
朝堂博弈,往往比战场厮杀更复杂,更致命。
赵云嫣悄无声息地将茶点放在一旁的几案上,垂首侍立,仿佛只是一个来尽孝心的安静女儿。
没有人过多留意她,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张舆图和迫在眉睫的危机所占据。
但她却将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,那双清澈的眼眸,亦悄然投向了那面巨大的舆图。
抚远城、赤兀惕部、秃鲁花、轻骑、粮草、援军日程……这些词汇在她脑中飞速盘旋、组合、推演。
那幅平日里她只能偷偷观看、在心中揣摩的庞大军事地图,此刻仿佛活了过来,山川河流不再是静止的线条,而是化为了真实的屏障与通道,敌我双方的态势如同棋局般在她心中展开。
她看到父亲和将领们只看到了救援的艰难与朝堂的拖沓,却似乎忽略了一点……“或许……不必正面强援。”
一个极其轻微,却清晰冷静的声音,忽然在沉寂的书房里响起。
声音不大,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赵巍猛地转身,周莽、孙先生等人也愕然望去。
只见赵云嫣依旧低眉顺目地站在那里,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她口。
“嫣儿?”
赵巍眉头紧锁,语气中带着疑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。
这里不是她该插话的地方。
赵云嫣抬起头,目光没有看父亲,而是勇敢地迎向那面舆图。
她知道此刻开口极为冒险,但那股在演武场上奔腾的锐气,那股不愿只做旁观者的冲动,驱使着她。
她上前一步,纤白的手指指向舆图上抚远城西北方向的一处:“父亲,各位将军,请看这里。”
众人顺着她所指望去,那是标注着“野狐岭”的一处险要山谷。
“野狐岭是赤兀惕部此次南下突袭的必经之路,虽非唯一通路,但却是最近、最利于骑兵快速通行的一条。”
赵云嫣的声音依旧平静,却透着一股与她年龄外表不符的笃定,“秃鲁花狡悍,却也骄狂。
他倾巢而出围困抚远,后方必然空虚。
他所倚仗的,无非是野狐岭天险及其骑兵速度,认定我军不敢绕远路,更来不及断其归路。”
周莽瞪大了眼睛,粗声道:“小姐的意思是……我们去打野狐岭?
可我们哪来的兵?
就算有,野狐岭易守难攻,如何打得下来?
即便打下来,秃鲁花闻讯回援,我等岂不成了瓮中之鳖?”
“周将军稍安。”
赵云嫣的目光依旧锁定地图,“我们并非要强攻野狐岭,也并非要占据它。
我们只需……让它变得‘难过’。”
“难过?”
孙先生抚着胡须,若有所思。
“是。”
赵云嫣的手指在野狐岭两侧的山脉轻轻划过,“赤兀惕部轻骑骁勇,但粮草补给定然随行不多,其持续作战之力依赖后续从部落运送,而这条路,必经野狐岭。
若我们能派出一支精锐小队,不需人多,三五百人足矣,携带火油、檑木、巨石,并非与敌正面交战,而是趁夜潜入野狐岭两侧险要处。”
她的语速加快,眼眸越来越亮:“我们不必死守,只需不断袭扰。
或滚下落石阻断道路,或夜间火攻惊其马匹,或射杀其传令兵、斥候。
不求全歼,只求拖延、破坏、制造混乱。
让秃鲁花的后援粮草无法顺利送达前线,让前线的军心产生动摇,让他感觉自己的归路随时可能被切断!”
书房内鸦雀无声,只有赵云清越的声音在回荡。
“秃鲁花围城,本就是想速战速决。
一旦后方生乱,粮草不继,他又疑心归路被断,必不敢久留。
届时,抚远城压力自解。
即便他反应过来是我军疑兵之计,其锐气己挫,军心己乱,我军再派援军正面接应,阻力亦会大减。
此举的关键在于——快、奇、诡,打的是一个时间差,攻的是其心理。”
她说完,微微垂下眼帘,退后一步,恢复安静姿态,仿佛刚才那一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只是众人的幻觉。
但书房内的空气,己然变了。
周莽张着嘴,脸上的焦躁变成了惊愕。
孙先生抚须的手停在了半空,眼中精光闪烁,不住地打量着赵云嫣,又看向舆图,喃喃道:“攻其必救,实则虚之,虚则实之……惊其心,乱其谋……这……”赵巍死死地盯着女儿,胸膛微微起伏。
他从未想过,自己这个女儿,不仅武艺精湛,竟对兵法战略有如此深刻,甚至堪称毒辣的见解!
这己远超寻常闺阁女子乃至一般将领的范畴了!
这个策略,大胆、冒险,却精准地戳中了敌人的弱点,跳出了“援军与守军正面碰撞”的死局,提供了一种以极小代价换取战略主动的可能!
然而……“荒谬!”
赵巍猛地一拍桌案,发出巨响,将众人从震惊中惊醒。
他脸色铁青,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赵云嫣,“军国大事,岂容你一个女子在此妄加议论!
此计看似机巧,实则漏洞百出!
三五百人深入敌后,若无接应,与送死何异?
一旦被识破,全军覆没不说,更会激怒秃鲁花,加速抚远城破!
你可知后果!”
他的怒吼声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——他惊惧于女儿的才华,更惊惧于这才华可能为她带来的灭顶之灾。
赵云嫣身体微微一颤,脸色白了半分,却依旧倔强地站着,没有退缩。
她早知道会是这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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