断石旁，暮色渐深，夜风将林间的喧哗一点点收拾进了枝梢。
沈如风藏身于巨石背后，呼吸依旧粗重，脸上却己挂上若有若无的微笑。
他的手指沾着泥土，蹭了蹭下巴，试图挤出几分潦倒之人的淡定姿态。
裴安歌斜倚在一边树根上，神色自若，显然对被追兵围堵有种见怪不怪的熟练。
“沈爷，听说你跑得比边陲的黄鼠狼还快，这盟主的尊贵身份我可望尘莫及。”
裴安歌略带夸张地摇头，嘴角噙着笑。
沈如风闻言，矜持地做了个“自嘲礼”：“一副好马不能没有好腿，裴兄，不跑得快，哪有命跟你笑呢？”
追兵声愈近，脚步杂乱，显然己在各处搜寻。
沈如风眸光闪烁，忽见一缕火光在林间游曳。
他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，低声说道：“火光是西津镇衙门的惯用伎俩，专抓夜游神。
想来他们还欠我爹一封道歉信，这算延续家族旧账了。”
裴安歌慢慢取下腰间的酒壶，晃晃壶身，将酒液晃成细小音符。
“你的家族冤屈总得有人平反，若我能得三分力量，必替你点燃那状纸。”
话音一落，沈如风眼中神色一动，没来得及感慨，却被树后传来一嗓尖利“沈家小儿！
出来受死！”
给打断。
沈如风却眨了眨眼，一脸诚恳地对裴安歌道：“这‘受死’的话听得太久，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能活到真的被抓住那一天。”
林下气氛一时尴尬，裴安歌偏头望他，淡道：“你活得像个谜，追兵才活得像局。
说不定下一刻我们就可以加入镇衙的夜宴了。”
沈如风眼珠一转，忽然双手一拍，若有所思：“裴兄，夜宴嘛，要不要咱们也添点子乐子？
镇衙里的膳房，记得我小时候偷过油条，味道还不错。”
裴安歌会意，笑容浮夸，一副游侠模样地起身，“你是沈家小儿，追兵是镇衙的狗，我嘛——”他话还没说完，脚下一枚树枝突然断裂，“咔嚓”一声，引得追兵朝此处聚拢。
沈如风当机立断，故作镇定上前，大喝一声：“各位兄弟，可否容我说句话？”
一排追兵一怔，纷纷收住脚步。
其中为首者鼻孔朝天，闷声喝道：“说？
你有什么好说的，家主之命就是拿你的头祭盆。”
说罢，后头几人蠢蠢欲动，刀光闪烁。
沈如风却哈哈一笑，把外袍一抖，露出里面破旧但极具辨识度的沈家暗纹——只在族人大事，才会穿此衣。
他目光一扫，声音转低：“沈家小儿，也曾是你们尊主的座上宾吧？
如此相逢，怎能不先谈一谈老情旧义？
杀我一个潦倒人未免浪费刀刃，若改抓饮酒，今日算我请客可好？”
追兵们面面相觑，似有迟疑，只是为首者还不松口，眼中混着惊疑与恶意。
裴安歌则趁机钻到沈如风身后，低声道：“大局难破，小局可惑。
你这一招，以笑耍权，可别真请他们喝酒。”
沈如风暗暗点头，眼神游移，突然狡黠一笑，拱手道：“各位兄弟——今晚镇衙有夜宴，沈家小儿愿以身陪酒，若不喝尽一坛，绝不离开。
喝完之后，咱们再谈生死，岂不快哉？”
追兵们一时无措，有人咧嘴笑起来，“小子你这是找死，还是耍笑？”
沈如风泰然自若：“我是找命，不是找死。
命有时候比笑珍贵——至少在你们主子还没定罪之前。”
气氛陡转，追兵头目权衡片刻，终于道：“好，你想喝酒，去见镇衙陆知府，咱们讨个说法！”
他挥手一招，示意拿住沈如风。
沈如风脚下踏前半步，衣摆一招，状似无意，却将身后落叶拂起，遮住裴安歌半边身形。
他低头一笑，似是自言自语：“落叶归根，小子归案。
裴兄可记得江湖里的老规矩？”
裴安歌一笑，意味深长：“江湖规矩多，不过你沈如风每次都改一条。”
追兵粗暴地缚住沈如风，却没发现裴安歌悄然隐入夜幕。
走了数十步，众人就将沈如风押至西津镇衙正堂内。
官灯明晃，厅堂肃穆。
陆知府端坐主位，皮笑肉不笑，盯着沈如风，声含不屑：“沈家小儿，江湖都说你没脑子，今日一见，果然笑话百出。”
沈如风却正襟危坐，脸上写满诚恳，把破布帽摘下，露出一头乱发：“知府大人，这年头笑话值钱，若用沈家冤情能换一顿热饭，哎……也算沈家丁口有口则德了。”
陆知府冷笑，“你沈家冤情，呵，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冤情。
你能替自己辩出个头来，本官倒要看看你有几斤几两。”
他挥手示意下人送茶，自己却端起手中酒杯，鼻翼微微抽动。
沈如风双手捧杯，作势细品，戏谑道：“知府大人眼光高，这茶想必不是沈家那年春聘时送去的吧？
我母亲还记得，您喝那茶时拉肚子拉了三天，治得了嘴，但治不了心。”
厅堂众人闻言，哄堂大笑。
陆知府却面色一变，却强压怒火，“你母亲送来的茶本官喝得再难受，可你父亲送来的银子，本官却用得舒坦。
沈家败落，正是你爹那副贱骨头软了，才让人有机可乘。”
沈如风神色复杂，嘴角却依旧含着笑意，忽然举杯道：“沈家败落，是因贱骨头太硬，有些人牙齿咬疼了，只好栽赃陷害。
如今沈如风落魄至此，大人肯赐杯茶，岂不是笑中有泪？”
陆知府猛地拍案，堂内气氛骤紧。
沈如风却毫不畏惧，继续以巧言周旋。
堂中一名文吏斜睨，走近低声禀报：“外头有女客求见，称是夏家之人。”
沈如风目光一凝，思绪电转。
陆知府眉头微蹙，似在思索什么利害。
忽然笑意浮现：“沈家小儿，你这些花巧我听得腻了。
夏家客人来得及时——你们这些旧贵族，只会在夜里搅风搅雨。”
厅堂门口，一道伶俐娉婷的身影快步入内，正是夏无瑾。
她的眼神利落如刀，声音却冷淡：“沈如风，镇衙里惯用的手段，你可比别人知道得清楚。
你若再胡言乱语，小心这大堂连你都保不住。”
沈如风苦笑着拱了拱手，心底打起十二分警觉，嘴上却道：“夏姑娘，你说话利落得很，我这个流亡之人，纵然不保，也得做个有趣的鬼。”
夏无瑾淡淡看了他一眼，随即转向陆知府：“沈家之事，多有冤屈。
若是知府大人以公事公断，还望宽宏些。
若只想借刀杀人，沈如风今日在此，可以先喝盏茶，免得将来冤情缠身，做不得好梦。”
陆知府冷哼一声，却不再逼迫，只让下人将沈如风带去偏厅，暂且禁足。
夏无瑾步近沈如风，一边低声道：“你会不会喝茶？
你若觉入口难咽，下次别学我净说狠话。”
沈如风咧嘴一笑：“喝茶要看心情，喝你这句狠话，比喝茶有味。”
夏无瑾无奈地一笑，脚步声渐远。
沈如风被押进偏厅，独自坐下，一团旧伤与新计搅成风雨。
他望向窗外黑夜，将杯中的茶饮尽，心中盘算着如何以笑谈权计，步步为营，能否在这乱世初局中，守住家族的最后一点骨血。
厅外，裴安歌的身影正慢慢掠过屋檐，在星夜下悄然潜行。
他低低哼起边陲小调，仿佛整个天下的局势都化在自己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中。
沈如风透过窗棂看见他的离影，忽有一道灵光闪现，仿佛某个局面悄然打开了新的缺口。
外头夜色将西津镇衙揉成混沌一片。
沈如风轻声笑了笑，起身走到门边，犹豫片刻，将茶盏轻轻扣在桌面，宛如擂台初响，权谋的棋子己在幽暗中悄然落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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