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7区复苏中心弥漫着一种与基地其他区域截然不同的气息。
这里更安静，空气循环系统也掩盖不住一种来自时间深处的、冰冷的尘埃感。
巨大的液态氮冷冻库像一排排金属墓碑，铭刻着来自过去的、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奈。
吴河湖穿着白大褂，胸前挂着新的权限卡——“复苏计划特聘医疗顾问”。
他被调离核心研发岗位的消息，在圈子里恐怕己经不是秘密。
几个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的研究员，如今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甚至怜悯。
他今天的第一个评估对象，编号RC-734，档案名：林芳。
冷冻时间：2028年。
冷冻原因：晚期胶质母细胞瘤。
当复苏舱的雾气散尽，那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女人被轻柔地转移到医疗床上时，吴河湖有一瞬间的恍惚。
她的身体机能正在纳米机器人的辅助下快速恢复，但她的眼神，却像一口深井，盛满了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惊惧与迷茫。
“林女士，我是吴河湖医生。
您现在己经安全了，您所患的疾病，在我们这个时代…己经被克服了。”
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，带着这个时代医疗工作者惯有的、近乎神祇般的安抚语气。
林芳猛地抓住他的手腕，力气大得惊人。
她的指甲甚至微微掐进了他的皮肤。
“克服？
你说克服？”
她的声音嘶哑，带着长期冷冻后声带修复特有的摩擦感，“我…我记得化疗…呕吐，掉光头发…疼…无处不在的疼…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…”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，不是无声的滑落，而是伴随着肩膀剧烈的抽动和压抑不住的呜咽。
那是一种原始的、毫无保留的悲痛与恐惧的宣泄。
吴河湖僵住了。
在这个情感被技术悄然“优化”的时代，他己经很久，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汹涌、如此不加掩饰的情绪爆发。
基地里的人们，包括刚刚康复的小溪，他们的喜悦是克制的，悲伤是适度的，仿佛所有情绪都被设定了一个安全的阈值。
而林芳的眼泪，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，在他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这才是生命面对绝境时，最真实的反应。
他曾为之奋斗的目标，不正是为了消除这种痛苦吗？
可为什么，当真正面对它时，他感到的不是成就，而是一种近乎羞愧的震动？
他任由她抓着，没有抽回手，也没有用任何药物去“稳定”她的情绪。
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，像一个来自过去的守墓人，守护着这份被新时代视为“不稳定因素”的真实。
情绪稍稍平复后，林芳环顾西周，看着那些闪烁着柔和光芒、却毫无人情味的医疗设备，轻声问：“我的家人呢？
我丈夫…他答应等我…”吴河湖调出附属档案，沉默了片刻。
“根据记录，您的丈夫于2065年自然死亡。
您的女儿…在外界生活，我们己经尝试联系。”
“自然死亡…”林芳重复着这个词，眼神空洞了一瞬，随即又涌上新的、复杂的悲伤。
在她那个时代，自然死亡几乎是奢望。
而现在，这成了常态，而她，却成了被时间抛下的孤舟。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，吴河湖接触了更多复苏者。
他们有的狂喜，有的麻木，有的则像林芳一样，被巨大的时空错位感和失去一切的悲伤所淹没。
他们谈论着对疾病的恐惧，对亲人的思念，对未来的憧憬与担忧。
他们的情感是如此浓烈，如此鲜活，像一幅幅用最饱满的颜料绘制的油画，与基地里那些情感饱和度被调低的水彩画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在观察室的单向玻璃后，吴河湖看到了索恩的身影。
他正和复苏中心的负责人低声交谈着，目光偶尔扫过那些情绪激动的复苏者，眉头微蹙，带着一种审视和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。
“看到了吗？”
伊莎贝尔·陈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，声音低沉，“这些‘活化石’，他们身上带着旧时代的‘病毒’——不是生物学上的，是情感上的。
集团担心他们。
担心他们这种不受控的、强烈的情绪会像瘟疫一样，感染我们‘稳定’的新社会。”
吴河湖看着玻璃那一边，一个刚刚得知自己所有首系亲属都己离世的中年男性复苏者，正跪在地上，发出野兽般的嚎哭。
那哭声穿透了隔音玻璃，微弱，却像锥子一样刺入耳膜。
“集团的对策是什么？”
他问，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加强观察，必要时进行‘情感适应性调节’。”
伊莎贝尔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也就是使用低剂量的、基于那款疫苗技术的情绪稳定剂。
美其名曰，帮助他们‘更好地融入新时代’。”
同化。
抹去差异。
吴河湖感到一阵寒意。
治愈绝症，带来了生命的延长，却也成为了消灭人类情感多样性的工具。
这比任何物理上的疾病都更可怕。
下班前，他去看望妹妹。
小溪正在虚拟自然景观室里，体验着热带雨林的漫步。
她脸上带着浅浅的、满足的微笑，对哥哥的到来表示欢迎，但那种热情，似乎比手术前…平淡了一些。
吴河湖试图和她聊起童年，聊起父母与疾病抗争时那些艰难却充满韧性的时刻，小溪的反应却很平淡。
“都过去了，哥哥。
现在不是很好吗？”
她说着，目光又投向了虚拟景观中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，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了。
吴河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他治愈了她的身体，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，让她成为了那情感阻尼疫苗的间接受害者？
或者说，整个社会氛围，就是一种无声的疫苗，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每一个人？
晚上，他独自在宿舍里，再次打开了伊莎贝尔给的那个加密芯片。
除了之前的资料，他还发现了一段模糊的监控视频片段，似乎是从某个矿工头盔摄像头截取的。
画面晃动，能量武器的光束闪烁，攻击者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防护服，但其战术动作和装备细节，与集团内部安保手册上的标准流程高度吻合。
“海盗”袭击…很可能是集团自导自演，目的是进一步控制“基石”矿的流向，制造稀缺恐慌，并为配额削减提供借口。
技术被垄断，资源被操纵，情感被驯化…“生命之源”集团，正在以治愈之名，构建一个冰冷的、毫无生气的“健康”帝国。
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。
这双手，曾经以为握着的是救赎的钥匙。
现在才发现，钥匙的另一端，连接的可能是更深的囚笼。
他想起林芳那滚烫的眼泪，和妹妹那过于平静的微笑。
不能再沉默了。
他打开个人终端，调出那份疫苗报告的签署界面。
光标在“确认”按钮上闪烁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移动光标，点击了“驳回并附注”。
在附注栏里，他敲下了一行字：“申请对受试者情感阻尼效应进行深入独立调查。
在潜在风险未明确前，不建议推进大规模应用。”
他知道，这意味着什么。
这不再是旁观，而是正式的、记录在案的反抗。
发送。
他关掉终端，房间陷入黑暗。
窗外的星辰依旧冰冷，但他仿佛能听到，来自复苏中心那微弱却真实的哭声，正在这片死寂的“健康”乐土上，悄然回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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